他止住唇邊的笑,定定地看著我,仿佛在心底思索掂量著什麼。直到我忍耐不住地蹙起了眉頭,打算再刺他一下時,他才收回目光,淡淡地說︰「是什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輕輕地吐出一口長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仿佛難以負荷這句話的重量似的,「南渡黃河,收復失地。」
冒頓一震,陡然間大笑起來,「果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咳、咳咳……」
鮑元前215年,就是我來到古代的前兩年,秦始皇命大將蒙恬率三十萬精兵討伐匈奴。一舉肅清黃河以南的匈奴各部,給匈奴以重創!
自那以後,匈奴退守河北,再不敢與秦兵正面交鋒。然而,痛失河南氣候溫暖,宜農宜牧之地,一直是整個匈奴人心底一個解不開的結。
如果,冒頓能帶領士兵奪回失地,那麼,將再不會有一個匈奴人懷疑他天神之子的身份。他說的話,也將再不會有一個人發出質疑。
「正因為不可能完成,所以,當我們回到王庭,向單于請旨,以成敗來洗刷我們身上的冤屈時,單于才不會阻止。」
相信神明的匈奴人,自然認定,有罪的人一定會得到天神的處罰。讓他死在戰場之上,是最好不過的結局。
冒頓听後一怔,繼而露出深思的神色,久久不語。
第三章南征(2)
大風起,黃葉飄。
轉眼,白雪皚皚。塞外的冬天格外寒冷。縱使這已不是我在匈奴度過的第一個冬天,卻仍然冷得受不了。
火盆里的火已經熄滅很久了。
奴隸們送過來的木炭都已經被雪浸透,堆在一角,濕漉漉地散發著寒氣。
我身上重重疊疊地披了四五件皮衣,仍然覺得冷。
這鬼地方,沒有空調,沒有取暖器,甚至連個暖手袋都沒有,只能繞著屋子不停地跺腳,搓著手連連呵氣。
饒是這樣,我的腦子也沒有片刻停息。
從我們回到王庭,冒頓領兵出征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個多月了,如果我沒有算錯,如果歷史書上的記載沒有訛誤,那麼,始皇嬴政應該已經死了。
秦末農民起義爆發,駐守長城的秦兵被大量調回投入中原的戰爭,黃河以南守備空虛,應該難以抵擋冒頓所率的匈奴大軍。
可是,為什麼還沒有勝利的消息傳回來呢?
我一邊來來回回地跳著腳,一邊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如果……如果……事實並非如史書上面的記載,或者,僅僅只是時間上有所偏差,以致冒頓大敗而回,那麼……
我不敢繼續往下想。
怔怔地頓住了腳。方立住,又忙不迭跳起來,冷!真冷!
「王妃。」薄薄的帳簾飄起來,帶起一陣冷颼颼的寒風。阿喜娜提著食盒走了進來。
「唔。這麼香?今天大廚發善心了?還是,你對他唱情歌了?」我笑嘻嘻地撲過去搶食盒,驀地撞到從她身後鑽進來的一堵堅實的胸膛,連連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形。
我愕然抬眸,「比莫魯?!」
詫異中滿含著激動的喜悅。畢竟,他可是這幾個月來,頭一個踏入這間簡仄帳篷里的客人。
相比起我的興奮,年輕的匈奴武士顯得冷靜低調得多。
「曦王妃。」他對我行了一禮。
周到的禮數和淡漠的語氣讓我心底一沉。轉眸睇了阿喜娜一眼,後者沖我微微搖了搖頭。
我苦笑著退回到矮榻旁的坐墊上,對比莫魯點了點頭。
他這才直起腰來。
我細細打量著年輕武士的眉眼。以往的跳月兌、活潑都已不復再見,剩下的只是淡淡的悒郁以及不甘的執著。
那個故意踩了滿腳的雪渣,笑逗著阿喜娜的少年,已經悄然流逝。沒有人能成為拒絕長大的孩子。
歲月流過的痕跡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
「還是沒有蕖丹的消息嗎?」我在心底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比莫魯的臉上一下子現出激憤的神色,「王妃。」他搶上一步,在這小小逼仄的帳篷里,一步幾乎就逼到了我的眼前,「是你對我說,太子是無辜的,要想找到王子殿下,必須將注意力移放到他人身上。好!我听你的,這三個月以來,我時時刻刻都提防著烏赫將軍。但,一點進展也沒有。將軍完全沒有可疑之處。所以,你是騙我的吧?為了讓太子領兵出征,王妃你在利用我對不對?」年輕武士的眼楮里閃動著痛苦壓抑的寒芒。
這麼久了,依然沒有蕖丹的半點消息,比莫魯能忍到現在才來質問我,也算是額外看重我們以往的情分了。
我站起來,對他還施一禮。
他忙側身閃過。
我堅持禮畢,才淡淡一笑說︰「這是朋友對朋友施還的謝禮。當初,你若不是信我,也不會幫我和太子回到王庭。沒有你的幫助,這會子別說曦央還能站在這里跟你說話,怕是連尸骨亦不存于這個世間了。」
比莫魯僵硬地挺著身子,但臉部線條卻明顯柔和了許多。
「那個時候,我就想,王庭里面能幫助我們,肯幫助我們的人,只有你一個!因為,只有你,才真正關心蕖丹,關心他的去向,關心他究竟被拘禁于何方?然而,要想知道真相,首先必須做的,便是還被冤者一個清白。這個道理難道你不明白嗎?」「怕就怕,太子並不是清白的。」
我唇邊掠過一絲苦笑。
比莫魯的懷疑並不是沒有道理。到如今,我也拿不出切實的證據,來證明自己和太子的無辜。
當日,我為什麼要從側閼氏布下的重重眼線中偷跑出來?為什麼在太子緊跟著離開王庭之後,蕖丹就失了蹤?而蕖丹失蹤之前所見的最後一個人為什麼會是太子?
如此種種——
所有不利的證據都指向一個方向,那就是我和太子勾結,擄走了蕖丹。
似乎只有此一說,才是最簡單最直接最可相信的真理!
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但我要如何才能讓比莫魯繼續相信我呢?難道,要告訴他那一日我不是自己跑出王庭的,而是被澤野抓走的嗎?
他為什麼要抓走我?
到最後,我勢必得說出冒頓用鳴鏑響箭射殺冉珠姐姐的事實!
那不但不能讓太子月兌罪,在這個當口說出來,無疑是置他于萬劫不復之地。
而我呢?也絕不會因為這次告發而獲得任何殊榮。
只有冒頓無罪,我才能無罪!
形勢如此,半點由不得人。
「比莫魯,」我想了一想,有些無奈地說,「我現在不能對你解釋什麼,只想請你相信我,就像三個月前,我和太子將性命交付到你的手上時一樣,那個時候,你沒有讓我失望,將來我也不會讓你失望。請再耐心地等一段時間,好嗎?」
「等什麼?」比莫魯的臉上驀地現出焦躁不定的神色,「你還等著太子得勝回來嗎?不,偉大的天神是不會站在惡魔那一邊的。」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比莫魯那樣失控的神色,我的心陡然一緊,有些莫名的心驚。
「你、你的意思是……」還有什麼是我沒有想到的呢?
還有——
猛然間,我像是想起了什麼,寒意從四面八方撲過來,像要把我凍斃在這咫尺之間。
阿喜娜擔憂地喚了我一聲︰「王妃。」
我神色復雜地看了她一眼,輕輕搖了搖頭。我總是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一直不對……那是我從沒意料到的東西,超出我的思考範圍。
但,是什麼呢?
究竟是什麼呢?
我以手按額,低垂下眼。
「你也想到了是不是?太子根本不會再回來了,他絕對不可能打贏這一場仗。」比莫魯眼里的悲憤之色更加濃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