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歌 第8頁

「為什麼?」我的聲音听起來虛弱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因為,不管什麼理由,單于都不會將兵權輕易交到太子的手中。」

原來如此。

我的身子晃了兩晃,感覺連呼吸都仿佛困在了堅冰里。用力地一吸一吐之間都是冰渣的碎末。

「我懂了。」我有些神思恍惚。

我自以為聰明,卻不料,還是在不知不覺中落入單于的陷阱。他如此忌憚冒頓,又怎會听憑我們的三言兩語,便將王庭的精銳之師交給冒頓?一定會在其中做手腳的。

只是,難道僅僅只為了要讓冒頓一個人死,便要這許多不明底細的士兵去給他陪葬?

單于!你好卑鄙!好殘忍!

「這一場仗,不論勝敗,應該也快要有結果了吧?」我撐著額頭,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這個冬天,顯然不會短了。

王庭里不知道又會添多少孤孺弱子。

「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你關心的還是太子的性命而不是王子?」驀地一聲質問。

我怔怔地抬起眼來,看到比莫魯又生氣又憂慮的眼,又看到阿喜娜正急急地扯住了比莫魯的衣袖。

我微微掀了掀唇,對阿喜娜說︰「沒關系,讓他發泄發泄也好,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冒頓一旦戰敗,我和他合謀擄劫蕖丹的罪名便會坐實。到時候,我不想死也難。

「王妃?」阿喜娜驚懼而又絕望地望著我,大約是覺得我說的話太不吉利。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我還需要什麼避忌?

比莫魯看看我,又看看阿喜娜。猛跺一跺腳,拂袖而去。

在帳簾掀起的那一瞬間,他的聲音冷冷地順著寒風送了進來︰「你不要學白閼氏。」

白閼氏?

誰?

我詫異地看了阿喜娜一眼,後者的臉色已是一片蒼白。

第四章遍來(1)

白羊王女——白瑤。

曾經一度是匈奴王庭的禁忌。她本是白羊王的獨女,白羊部在匈奴的西面,與東面的東胡,北面的月氏同為頭曼單于所忌憚的三大勢力。

在月氏與匈奴之間爆發戰爭的前夕,頭曼單于為了籠絡白羊王,親自攜帶奴隸、馬匹和金銖前往白羊求親。

並允諾,白瑤閼氏雖然名義上不能成為大閼氏,但,統領後宮,非她莫屬。

白羊王欣然應允。

是年,年僅十五歲的白瑤嫁與比自己年長三十多歲的頭曼單于,婚宴的奢華曾經轟動一時。

只可惜,好景不常。

不知道為什麼,白瑤自嫁到匈奴王庭之後,便一直郁郁寡歡、悶悶不樂。

起初,單于以為她思鄉心切,也陪著她散了幾回心。慢慢的,見仍無好轉,便再無心思逗她歡顏。

王女在匈奴日漸遭受冷落。

卻不料,半年之後,一次偶然的機會,單于終于見到白瑤那如聖山雪蓮般徐徐綻放的笑顏,只可惜,那一閃而逝的喜色並非因他而起。

她眼中那樣柔美繾綣的眷戀之色,都只為最最不得自己歡顏的那個浪蕩子!

單于先喜,後驚,最後統統轉化成怒!

匈奴習俗,父死,子承母。

如今,他還沒死,冒頓便大有取代之意。何止是一個白瑤呢?冒頓眼里真正想要的怕不是他的大好河山吧?

原本心存忌憚的單于,震怒之下,幾乎廢掉冒頓的太子之位。是幾乎!因為,白瑤竟然不惜用生命捍衛了冒頓。

為了不讓事態鬧大,也為了給白羊王一個交代,王庭里沒有任何一個人向外提起過白瑤真正的死因。

人們只知道,白閼氏病逝的那一年,才十五歲,距離大婚僅僅只有半年多的時間!

听到這里,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馬場遇見玉閼氏的那一幕。

不由得在心里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時間就在不安的等待以及不盡的猜測之中慢慢滑過。冬去春來,萬物復蘇。某一日,忽然听到帳外如雷的歡呼。

人們奔走相告。

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阿喜娜一頭撞進帳篷里來的時候,我還呆呆站在帳簾之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妃!王妃!听到沒有?听到沒有?」阿喜娜撲過來搖著我的手,「回來了!太子回來了!我們勝利了!勝利了!」

她又笑又跳。

整整一個冬天,我幾乎以為這個伶俐的小泵娘再不會歡笑。

淚水涌上了我的眼眶,又強忍著咽了回去。

這勝利……這勝利……來得太過辛苦。

一顆心提起來太久太久,等到終于可以放下去的時候,除了安穩、安定之外,還有一種心悸的——痛!

「王妃,我們也去瞧瞧,去寨子門口迎接太子殿下,好嗎?好嗎?」

阿喜娜一連幾聲好嗎?激得我的心微微一跳,但是——

我黯然搖了搖頭,「我不能去。」

還不到時候。

單于的旨意還沒有來。

「沒關系的,沒關系,現在整個王庭都空了,沒有人守在外面,大家都去迎接太子了。我們出去一會兒,沒有人會發現,現在沒有人在乎這個。」

阿喜娜的臉興奮得微微泛紅。

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听帳外喧天的鼓噪之聲愈來愈遠,愈來愈模糊……

「好!」

終于,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欣然一笑,攜了阿喜娜的手,一同走出禁錮了我半年之久的囚帳!

青綠色的地平線上,起初,只是一個小小的黑點,然後是一片,最後,變成疏疏落落的一群。

「來了來了!是太子的大軍!太子回來了!」

忽然有人喊了起來,原本翹首盼望著的人群沸騰了。

熟悉的白底瓖著銀邊的大旗飄入人們的視線。旗幟下面,魁偉的匈奴武士們跨坐在馬背之上,肩背挺直,右手按著刀柄,在馬蹄踏起的塵土之中,緩轡前行。

「呀!鳴鏑隊!」

人們激動起來,你推我搡地朝前擠。

近了,再近一些,漸漸地,已能看到當先那人臉部的輪廓。那個面容冷峻、薄唇緊抿的人,是冒頓……他是冒頓!

我心頭一陣恍惚。

靶覺眼前仿佛是有無數的光,蹦躥著掠過,忽然腿一軟,阿喜娜及時伸手攙住了我。

「王妃。」她有些擔心地望著我。

我對她笑著搖了搖頭。她才意識到不妥,猛地住了口。

幸而,沒有人注意到偷溜出來的我們。

這時候,太子率領的南征軍已經逐步進入人們的視線,人群異樣的沉默下來。除了最初的幾十騎之外,後面的軍隊簡直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不是老就是弱,不是傷就是殘!

他們拖著病體,相互攙扶,一步一喘地走在隊伍的中段。有的人斷了一條腿,殘肢舍不得丟,還綁在自己的肩上,發出難聞的惡臭。

有的人,面目猙獰,齊額至眉至唇,切開一道長長的刀疤,皮肉翻卷,不忍卒睹。

而有的人,看不出來傷在何處,可衣服上面的血痕,已經褪成黯淡的赭色……

這是一支勝利的軍隊!同樣的,也是一支哀軍。

每一個能活著回來的人,除了慶幸之外,還有著恍然不真實的虛幻感。不能置信,他們,竟然打敗了比他們強大十倍的秦軍!

如果……如果不是最後秦兵大批撤離,他們不敢想象,最後的結果,究竟會如何?

與其說,是他們浴血奮戰奪回了河南,不如說,是秦軍主動放棄。

是以,每一個切切實實參與到此次戰役的人,都再也不會懷疑,冒頓就是天神之子,是被天神賜予祝福的人!

他那樣的人,是天生的英雄,是注定要稱霸草原的!

每一位戰士的眼中,都閃動著虔誠與信賴的光芒。

冒頓便是在那樣的目光之中,偏腿下馬。雖然帶領著這一隊殘兵,在風雪之中跋涉了那麼久,他卻絲毫沒有疲憊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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