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第一箭,冒頓側頭,險險避開。
幾千人的軍隊,鴉雀無聲。
單于怒極,第二箭,箭矢如飛,冒頓伏臥不及,箭簇射進了他的左肩。頓時,血流如注。
五千精兵歡聲雷動。
冒頓神色自若地拔掉箭頭,他身後,幾百鳴鏑騎士巍然不動,仿佛那些飛濺的鮮血只是一眨眼的錯覺。
我的心驀地揪緊了。
看著冒頓身後一丈之外的那一匹黑色戰馬,馬背上五花大綁著昏迷中的蕖丹。
再看看拔出箭矢之後,仿佛換了一個人般的冒頓。
方才那個漫不經心的人已經死了,現在的冒頓猶如神靈附體般展現出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儀。
而此刻,單于的第三箭已然趁勝急追而出。
只是一眨眼,「啪」的一聲,箭矢在冒頓手中斷裂。
三箭已畢。
單于的臉色有些煞白。
冒頓回身,從近衛手中接過頭曼單于送給他的可開三百石的雕花硬弓,「你是我父親,我讓你三箭,是你自己射不中。你我今日父子情斷,我也該還你一箭。」
單于冷笑,「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說話間,鳴鏑箭帶著嘯空之聲逼近單于前胸。
頭曼單于不閃不避,大刀一揮,將箭桿斬為兩段。
身後的歡呼之聲還未起……只是倏忽之間,無數的箭頭,像一窩蝗蟲似的朝他撲來,避無可避。
金刀亂舞,鏗鏗之聲不絕于耳,在那方寸之地,跌落無數鐵箭。
當最後一枚鐵箭被他撥落,他的身子也跟著仰天倒下。
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人們才看清,單于的前胸、兩臂,以及身下,早有五六支利簇沒體而入。
頭曼單于,匈奴族一代的霸主,戰無不勝的神話,如今,終于被漫天席地的鳴鏑箭所湮滅了。
靜謐!
幾千人的草場上,唯有獵獵寒風,席卷著漫天的濃煙,沖向天際。
「把蕖丹帶上來。」
良久,才听到冒頓冷冷地吩咐。
早有侍從用冰水澆醒了蕖丹,把他提到頭曼單于身邊。
「父王……」無聲的、哽咽的低語從蕖丹的喉嚨里滾了出來。
單于有些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小兒子,這個自小養尊處優的少年,一直被好好地保護在溫室中的男孩子,他原以為,遭受如此大難,他會崩潰般哭泣。
然而,蕖丹只是壓抑地隱忍著淚落滿腮。
單于伸手,輕輕地推開了他,艱難地把手伸向冒頓。
冒頓下馬,走到單于身邊,單膝跪了下來,湊到他眼前,靜靜地看著他。
「你……你已經得到了……」伸向空中的手驀地一頓,那雙深褐色的眼楮猶自望著自己的兒子,然而,卻已沒有了昔日的光澤。
手臂軟軟地垂了下來,伴隨著兩顆碩大而混濁的淚珠,跌入黃塵。
老人話猶未盡,氣息已斷。
「我懂你的意思。」冒頓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來。
蕖丹仰頭,怒視著冒頓的眼楮,「你殺了我吧,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冷笑從冒頓的唇邊斜逸而出,「瞧!這是你最心愛的兒子,你走得那麼不放心,他可全不領你的情呢。」
「你殺了父王,殺了烏赫師傅,今日,你若不殺我,總有一日我會向你討還這筆血債。」
冒頓轉身,走向自己的戰馬。
躍馬而上,眼楮里再也沒有了頭曼和蕖丹,他傲然掃視全軍,像是站在雲端之上俯視著整個戰場。
風,鼓起他的長發和衣袍,連同坐騎的鬃毛都在強風中舞動著,人和馬仿佛都要飛騰起來。
「我,攣?冒頓!是天神的兒子!是匈奴真正的王!你們服是不服?!」
四周一片岑寂。
全軍鴉雀無聲,片刻之後,零零星星有人跪了下來,高呼︰「單于萬歲!」
然後,是震天動地的歡呼。
五千近衛兵士全部跪下,他們將刀箭棄于地下,呼聲震徹山谷。
喊殺聲是在夜里響起來的。
新王繼位,歡宴一直持續了三天三夜,士兵們都有些疲累了。所以,當火光沖天而起的時候,王庭再度陷入了三日前的混亂局面。
我一驚而起,來不及披衣,就那樣赤腳踩進了雪地里。
火把點了起來,連同沖天的大火,將整個夜晚照得亮如白晝。
「阿喜娜?阿喜娜?」我疾聲呼喚,身邊卻不見半個人影。
最近這幾天,我心中紛亂,知她因為比莫魯心里也不好受,是以,也不喚她到跟前來伺候。
但是,今日如此混亂的局面,怎不見她出來詢顧?
心里越想越覺不妥,雖然明知道此刻離開大帳,外面危險重重,但到底還是放心不下,轉身朝奴隸們居住的帳篷走去。
「王妃!」驀地,一道身影迎了上來,緊緊握住我的手。
「阿喜娜?」我又驚又喜,「你去了哪里?外面那麼亂……」
「跟我走。」阿喜娜不等我說完,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我身上,並拉好風帽,將我連頭至尾罩了個嚴嚴實實。
「去哪里?」我一驚,本能地立住了腳。
「白羊王派奇兵襲擊王庭,救出了王子殿下,現在就等王妃前去會合。」
白羊王?
又是他?
上次蕖丹被月氏奸細擄劫,也是路經白羊境內的時候為白羊王所救。如今,他竟肯為了蕖丹,與匈奴正面為敵?
看來,白羊王女白瑤的死因已然泄露了出去。
而,唯一有可能告訴他真相的人——只有……
我心底一寒,不敢再想下去。
「王妃,走吧,再遲就來不及了。」阿喜娜催道。
我微微搖了搖頭。
匈奴王庭固然不是我願意停留的地方,然白羊王宮更非我的樂土。
我當然有自己的打算。
「阿喜娜,我知道你想追隨比莫魯,我不留你,你去吧。」我輕輕掙開阿喜娜的手。
她听後,大驚。
「王妃,莫非你真要做冒頓的閼氏?」
冒頓的閼氏?
我苦笑了一下,恍惚想起頭曼單于薨逝的那個夜晚。
第六章爭天(2)
那夜,帳外是少女們旋舞著的白色水袖,雖是寒冬,卻也驅不散滿地熱鬧歡騰的景象。
帳內,冒頓端坐于單于坐床之上,靜靜地擦拭著手里的弓箭。或許是帳里的火盆燒得太旺,細細的火星飄起來,一瞬,又紛紛亂亂地滅了。
地上,黑壓壓地跪了一群女人。
這些人,曾經都是單于的閼氏。她們或受寵,或早已被君王拋在腦後。但此刻,卻只能無一例外地匍匐于冒頓的腳下,接受命運對自己的安排。
彬在最前面的是側閼氏欽蘭。
其後,是玉閼氏、虹閼氏、麗閼氏……
還有一些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女人。她們的臉上多半是沉重而又麻木的。低眉順目,像對待從前的頭曼單于一樣,恭順地接受新的君王,新的天!
「你起來。」
我是最後一個進帳的,按位分,也只能跪在最末一位。
然而,我還僅僅只是曲了半膝,冒頓的眼已經從擦拭的弓箭上抬了起來。
我堅持著跪在下面行了一禮,才起身低頭立在一邊。
冒頓的眼神閃了一閃,但只一瞬,又專注于手中那張瓖著精美寶石的雕花硬弓。正是這把弓,助他弒父奪位,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卻不知此刻,雙手摩挲過弓脊之時,他心里在想些什麼呢?可曾有悔?
正思慮間,猛然感受到兩雙視線同時落在我的身上。
不用看也知道,充滿希冀與懇求的,是欽蘭閼氏。而怨懟的情緒,則來自玉閼氏。
我心里暗嘆了一口氣。
本欲置之不理,但,側閼氏終歸是蕖丹的母親。蕖丹此刻尚在拘押監禁之中,她可不要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才好。
我不著痕跡地抬了抬眼,沖欽蘭閼氏微微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