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極輕極淡,輕飄飄的,仿佛沒有重量一般,但是在入耳的瞬間,卻讓我渾身一顫,如被重擊。
為什麼我要這麼做?我到底……做了什麼?
我低頭,看著拽在手心里的一角絹巾,驀然恍悟般苦笑了起來。
原來,他懷疑我,蕖丹……在懷疑我。
甚或,他一直在監視著我!
蕖丹見我如此,嘴角反倒飄出一縷無聲的笑,像是篤定了些什麼似的,眼眸里卻有著落寞復雜的神色。
「為什麼……你要背叛我?」
「我……」我本能地張了張嘴,但是,下面的話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沒有。
我沒有嗎?
真的沒有嗎?
冷汗從我的鬢角涔涔滑落。
這種情形,其實,早在我屢次相助冒頓的時候就已經設想過了,再天真的人,也總有一天緩螃然醒悟。
只是,到那一刻真的來臨,我才知道,心里那一股負疚的犯罪感早已壓得我的心片片青紫,輕輕一觸,便粗暴地疼了起來。
我茫然抬頭,又黯然低頭。
在低頭的瞬間,清清楚楚看到蕖丹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失望和憤怒,「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是我對你不好?還是……他真有那麼好?」
我的臉色白了一白。
「我本來不相信,你會去給冒頓送信。可是……你為什麼要出來?為什麼要走出大帳?」他的臉色同樣白得嚇人。
我心中不忍,終于抬起頭來,看著憤怒中的蕖丹,「我沒有。你根本沒有告訴我你會在今晚行動,我又如何去通風報信?」如果我的坦白能夠令他好過一些。那麼,就當我是厚著臉皮為自己申辯吧。畢竟,我所能夠給予他的報答,也僅僅只有如此而已。
蕖丹靜靜地凝視著我,什麼話都不說。那一雙曾經清澄的雙眸,如罩了一層薄薄的霧,隱藏了許多我所看不透的情緒。「那麼請問王妃,這麼晚了,你打算去哪里?」烏赫將軍的聲音不緊不慢,不冷不熱。
我在心里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逼到死谷,沒有退路。
就是這樣了!
蕖丹!
我也很想為自己找個辯解的理由,但,沒有人會相信。不會有人相信,我手里握著的絹帕上繡著一個人的姓氏,更不會有人相信,那個字,來自遙遠的千年之後。
「可以听我說一句話嗎?」我微揚起下巴,聲音中帶著一絲誠懇的祈求。
「你說……」終于,听到蕖丹的聲音。
我望著他,極輕極輕地笑了,「听我說,蕖丹,放手吧,不要再爭什麼,該是誰的終歸就是誰的,誰都爭不來。」
蕖丹的臉色驀地變了幾變,「你的意思是說……我在搶他的東西?」他看著我的眼楮里寫滿了悲傷和不可置信。
無助的感覺在那一瞬間爬滿我的心腔。
「你會死的,你會因此而死去。」
蕖丹冷冷一笑,「你會在意我的生死?」
「為什麼不?」我微微一愣。生命來之不易,為什麼我會不在乎?在現代,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都彌足珍貴。
听到我這樣反問他,蕖丹黯淡的眼中突然放出光亮。他向我踏出一步,眼楮緊緊地盯著我,「有你這句話,已經夠了。就算我會死去,我也不悔。」
我呆呆地望著他,好半晌才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麼,猛地跺了跺腳,「為什麼一定要去送死呢?活著不好嗎?听我的話,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溫柔的笑意慢慢、慢慢地從蕖丹的眉梢眼角擴散開來,那樣溫柔得讓人心醉的目光,卻只是讓我的心如猛然被人打了一記悶棍般,痛到無法呼吸。
「你放心,為了你,為了母閼氏,甚至是為了父王,我都不會輕易死掉。」
淚水撲簌簌地從我的眼楮里掉了出來,還未落地,已經在頰邊凝結成冰。
這樣的冷,這樣冷的天啊……
我的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蕖丹,無論你如何努力,你的父王,你的母親,甚至你,都會死,都會死,都會死……
可是,聲音卡在喉嚨里,叫我如何說?
如何說出口?
「去吧,不要再哭了,回去好好睡一覺。醒來之後,一切都會過去的。」蕖丹微笑著對我揚了揚手。
我直覺想避,但是,那一股疲倦的哀傷還是擊中了我。
我搖頭,再搖頭。
手中的風燈翩然跌落在冷硬的泥地里,被風吹得打了幾個旋,那一星微弱的火光終于熄滅了。
「你……」
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模糊,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來,我用力握住蕖丹的手臂,用盡我所有的力氣。
「不要再掙扎了,我向你保證,過了今晚,不會再有任何人敢對你不敬。」蕖丹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終于,什麼都听不見了,呼嘯的寒風,溫柔的誓言,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被隔絕在我的意識之外。
唯有冰涼的淚水,洶涌著漫出我的眼眶,跌入風中,飛旋……飛旋……
第六章爭天(1)
他始終還是不信我。
我知道。
在睜開眼的那一瞬,這是我腦子里唯一閃過的意念。
然後,那些翻涌的思緒才紛紛擾擾地進入我依然昏沉的頭腦。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我按著額頭撐坐起來。
「哎呀王妃,你可醒了!」入耳的是阿喜娜急得快要哭出來的聲音。
我猛打了一個激靈,整個人完全清醒了。想著昨晚與蕖丹的那些對話,我一把掐住阿喜娜的肩,恐懼得連聲音都顫抖了。
「蕖丹呢?殿下去了哪里?他去了哪里?」
「他……他、他……」阿喜娜臉色發青,雙眼腫得像核桃一般。
我心里一急,厲聲喝問︰「他怎麼了?」
「他被太子抓住了。」
被、太、子、抓、住、了?
終于還是——
我頹然跌坐在床榻上。
腦子里混亂一片。
阿喜娜經過這一嚇,倒是口齒伶俐了許多。
「昨晚,整個王庭里鬧哄哄的,好像是王子殿下和烏赫將軍的親衛隊襲擊了太子的帳篷。但最後,死的卻是烏赫將軍。太子如今正綁了王子殿下向金帳去了。」
金帳?單于?
今日,就是頭曼單于的死期了?
手指痙攣地絞緊了衣襟。
驀地,我跳了起來,沖出王帳,將阿喜娜驚恐的呼喚聲拋在腦後。
帳外,到處都是亂哄哄的。驚慌失措的貧民,戰戰兢兢的貴族家奴,還有,四面八方不斷涌過來的匈奴騎兵。
分不清誰是戰友,誰是敵人。
狹路相逢的人馬只能各自揮舞著遠山堅冰般耀眼的刀劍,沖入對面的人群。
廝殺聲,兵刃撞擊聲,歡呼聲,慘叫聲交織成一片。
陡地,黑煙和火焰從金帳那邊噴涌而出,直沖霄漢。
我心頭一緊,拔腿逆著人流,朝金帳狂奔。
此刻,金帳前方鋪著大紅絨毯的空地上,兩列排得整整齊齊的軍隊默然對峙。遠遠的,便可看到兵馬前面,那個身披雪白狐裘的男子。
他的對面是五千嚴陣以待的單于直屬精兵。
實力如此懸殊。
然而,頭曼單于臉上卻不敢有絲毫輕視之意。
「追隨我二十多年,為我出生入死,多少次把我從生死一線的疆場上解救出來的烏赫將軍,是你,殺死了他?」
「是。」冒頓答了一聲,語氣鎮定從容。
單于冷冷地點了點頭,「好!你終于向我宣戰了。」
冒頓的臉上倏地掠過一絲淒傷之意,卻又轉瞬即逝。他仰頭,看著頭頂上風雲密布的長天,傲然道︰「我是上天之子,天神的旨意告訴我,要我拿回本屬于我的東西。」
「好!好!本屬于你的東西。」單于厲聲大笑,「你要的東西,全部都在我這里,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來拿!」說著,舉起手中的硬弓,弓弦霎時扯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