蕖丹的眼中有復雜的光一掠而過。
他沒有如往常一樣,歡呼著回過頭來,用崇拜的目光注視著隨後而來的兄長。而是靜靜地收好弓弦,靜靜地對我說︰「回去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側頭看我一眼。
但我還是點了點頭。
我們勒轉馬頭,回望著來路,不可避免地,正正面對了身後的冒頓。
這是自狼群中逃得性命之後,我們第一次面對面地相遇。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視線卻始終落在冒頓的目光之外。
下意識地回避,仿佛懼怕著一些什麼。
但我馬上驚懼地發現,我也只是冒頓視線中的盲點。不是不失望的,但,當我意識到他此來的目的之後,心中的絕望遠遠大過了失望。
「真是一匹好馬!」冒頓的聲音里有一股激狂的傲氣,與他從前那種戲謔的刻意隱藏的孤傲不同,多了一些唯我獨尊的優越。
「是。」
深冬的天氣里,我的脊背上冒出了汗。
忽然有些後悔,真不該縱馬奔出這麼遠啊。
「給我騎。」
「這是父王的寶馬,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騎的。」
我用眼角瞟了冒頓一眼,他果然面色一沉,「這是父王的弓,隨便什麼都可以射。」
蕖丹的面色陡然變得極端蒼白,漆黑的眼瞳里仿佛有些什麼在冰層下涌動,隨時準備著破冰而出。
二人二馬就這樣彼此對峙著,誰也不肯相讓。
我心頭大急,卻又無法可想。只能瞪眼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突然,冒頓低低地吹了一聲口哨。
原本空無一人的雪原上,陡然冒出一個個身影,迅速地聚攏過來。
鳴鏑隊!
是冒頓的鳴鏑隊!
重組之後的三千騎兵,沉默整齊地聚成方隊,停在冒頓十步之後。
「我現在要騎你的馬。」冒頓冷冷地說,手中的鳴鏑箭直指馬上的蕖丹。
「我再說一次,踏雪烏騅馬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騎的。」
我吃驚地看著一臉嚴肅的蕖丹。
這不是他,不是我所認識的好人蕖丹。
從前的他,總是帶著無所謂的、息事寧人的、善意的笑。
而如今,這個面對著冒頓的挑釁,神色冰冷的人,是誰?他究竟是誰?
難道,權力和災難可以使一個男人成長得如此迅速?
冒頓忽然笑了起來,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
蕖丹看著眼前大笑的兄長,蒼白的臉上淡定如常,眸底神色卻瞬息萬變。
然而,我卻驀地想到了什麼。
一轉臉,驚怒交加地看著冒頓。
「你要做什麼?」
這是上次一別之後,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卻看也沒有看我一眼。
「砰」的一聲,弓弦劃開顫栗的空氣……
而此刻,蕖丹唯一能做的,只是狼狽地跳下馬背。
鳴鏑追風,猛地扎進踏雪烏騅的馬月復。
近三千枚鐵箭聞聲齊發,沒有半分的停頓和猶疑。駿馬亂箭穿身,來不及申吟便倒在黃塵之中。
蕖丹張大了嘴,半晌,卻說不出一個字來,眼里滿是對鳴鏑威力的駭然。
我無奈而又同情地望著他。
每一個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的人,都會被強烈地震撼住。
「你、你瘋了!你知道殺了父王的馬,會有什麼後果嗎?」
冒頓冷笑,「我只知道,這世界上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除非,它不存在于世。」
說著,他的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掠過我的面龐,如一柄鋒利的刀刃,擦過雪亮的寒光。
我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一下。
他大笑著返身而去。身後,遺落一地慘淡的日光。
第五章驚變(2)
王庭的氣氛日益緊繃。
一時之間,人人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連空中掠過的禿鷹都似乎嗅到了陰謀的氣息,在王庭上空盤旋不去。
然而,就是在這樣冰冷肅殺的氛圍里,我竟突然看到了春的消息。
那一日,夜色漆黑,壓得低低的雲層飽含滄桑的淚水,懸在王庭上空。雪,卻一直落不下來。
是一個陰晦的天氣。
我頭上戴著風帽,身上披了一件隨身的白色雪狐裘,提了一盞風燈,悄悄地出了大帳。
跳躍的燈火把前方的路微微地照亮。
大風卷起各家帳篷外面的帳簾,獵獵作響。
我稍稍猶豫了一下,腳跟一轉,熟悉地穿行在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帳篷之外。
匈奴的王庭除了沒有城牆和固定的房屋之外,其實和中原的城市布局相差不遠。北面,是匈奴貴族的居住地。中部,則是貧民生活區。而我現在要去的,是南面的貿易區,那里聚集著來自西域各國和中原的商人。他們出售各地的異域特產,並購入匈奴人的本地特產。是王庭最活躍也最復雜的區域。
腳步匆匆,手心里的那幅繡字已被握得一片濡濕,狂跳的一顆心還在胸腔里激蕩著,不肯停歇。
是簡體字!如果我沒有看錯,絹帕上的字是一個簡體的「衛」字。
用鵝黃色的絲線銹在雪白的絹帕上,乍一看,仿佛是一朵嬌女敕的花蕊,仔細辨認,卻只有連綿的三道線,無論是橫、豎還是折鉤,都分毫不差,竟然是一個簡體的「衛」字!
這……
難道只是巧合嗎?
今天早上,當阿喜娜拿了這條絹帕擦拭銅鏡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整個人呆住了!
難道,在這個世間,還有和我一樣,流落在異時空的人嗎?
听阿喜娜說,絹帕是從城南的貿易區買來的。
小小的鋪子,賣點針頭線腦,同時,也為客人繡點絲巾、絹帕什麼的。
應該是來自中原的女子吧!
或許,就是姓「衛」?
這一發現讓我激動不已,好容易等到天黑,辛勞了一天的奴隸們漸漸散去,蕖丹在烏赫帳中議事還沒有回。趁著這個空當,我才偷溜出帳。
心里既興奮又緊張。既想快點見到她,又害怕見過之後只是失望。這復雜的心情,我想,或許只有繡帕的主人才能夠理解吧。
這樣想著,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一頂一頂熟悉而又陌生的帳篷被拋到腦後,風燈在凜冽的寒風中飄飄蕩蕩,一瞬如滅,一瞬又躥起幽幽的光亮。
「你要去哪里?」驀地,一個聲音忽然從寒風中送過來,清越中帶著一絲飄忽。
我有些驚訝地扭回頭,「你怎麼在這里?」
話音還未落,猛然察覺到了一些什麼,腳步生生頓住了。
一些震驚,一些懷疑,讓我只能一眨不眨地瞪著那個從陰影里走出來的男子。
只見他一身黑氅,罩住了全身。
只留一雙眼楮,漠然地注視著我,雖然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但我已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恨意和殺意,如同鉛沉的霾雲,壓在這一丈之地。
我的心沉了一下,慢慢回身,直直面對著他。
夜風扯直了他身上的大氅,露出里面一角泛著寒光的生鐵甲衣,我終于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你決定了?就是今晚?」
我從未見他那麼慎重地身著戰衣的樣子。
蕖丹沒有回答。
短暫的寂靜,像是永遠那麼長久。
他身後的暗影里一點火星一搖,火光跳了起來,燃起了一盞燈。
烏赫將軍那雙枯瘦的手指在燈盞上被拉得老長……老長……
「王妃。」將軍的聲音毫無溫度,「夜里風大,為了免讓王子殿下擔心,還是讓老臣護送王妃回帳歇息吧。」
「不用,在王庭里我自問還不會迷路。」我皺著眉頭,仍然只盯看著沉默中的蕖丹。
心里泛起一股不知道是酸澀還是絕望的悲哀。
為什麼?
為什麼一定要走到這一步?為什麼一定要去送死?
「蕖丹……」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