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早到晚撫摩著玉,幻想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像玉一樣,得到一個人溫柔的愛,讓他的心靈復蘇。
可是,他偏偏娶了格格。
指婚之日,他身著蟒袍補服,由贊事大使指引,在乾清門東階下跪領聖旨,授爵三等精奇尼哈番加少保兼太子太保。接著到午門恭進「九九大禮」,入宮赴宴接駕。
順治帝在保和殿設宴,宴請額附及王公大臣;孝莊皇後在慈寧宮設宴,款待眾妃嬪及朝中命婦。宮中奏起中和韶樂和丹陛樂,一派喜樂氣氛。
他醉了。
從此他知道,自己正式成為一個沒有自由的人,一個父親的人質,更深地卷進他所痛恨的政治漩渦之中。即使在自己的家中,也不可以隨便說話,否則隨時就會被安上不知什麼罪名推到他剛剛進禮的午門斬首。
運送嫁妝的車馬排了長長的一隊,浩浩蕩蕩開至額附府來。
他看到格格。
她真美,美若天仙。可是他毫不心動,看她的眼神,如同看著一柄懸在自己頭上的利劍,不知道它何時會呼嘯劈下。
而她看他的眼神,也同樣地冷,充滿敵意。
新婚第一夜,他們並沒有同床。
但是當然他也不敢慢待她,他們只是生疏,相敬如賓。
哦不,不是相敬,因為只是他敬她,不是敬重,是敬畏。而且,不僅是如「賓」,是如「貴賓」,因為她的的確確是一位太尊貴的來賓。
他對她的態度,正是一個臣子對公主應該有的那樣,朝叩頭晚請安,不疏禮數。而她也似乎很高興他這樣對待她,樂得逍遙。實在,她還太小了,對男女之事尚無經驗,亦無渴望。
這一切,都被隨嫁的宮女香兒看在眼里。香兒今年16了,已經人事初通,早自皇後欽點由她陪嫁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替自己的命運做了安排,陪嫁,不就是陪著嫁嗎?她認為真正嫁額附的人不是公主,而是她,香兒。
榜格的嫁妝中,有一件龍紋玉璧是額附所珍愛的,他將它穿了繩掛在自己的胸前。香兒看在眼里,不聲不響,替他另結一條五彩絲絛,換掉了那根紅繩。
于是他注意到了她,注意到了她的美麗嫵媚,也注意到了她的風流宛轉。最重要的,是她和他一樣,都是漢人。
當公主發現自己的婢女搶了附馬之後,暴怒不已,同時她發現,自己的憤怒中,其實有很大的吃醋的成分,原來,不知不覺,她早已愛上他的儒雅溫存,越來越被他那種憂郁的氣質所吸引。她喜歡他看玉時那種專注的眼神,不只一次渴望它也可以在自己的身上留連;她更喜歡听他讀詩,那悠揚的語調像一首遙遠的歌。他最喜歡念的一首詞叫《三姝媚》︰「春夢人間須斷,但怪得當年,夢緣能短?繡屋秦箏,傍海棠偏愛,夜深開宴。舞歇歌沉,花未減、紅顏先變。佇久河橋欲去,斜陽淚滿……」
哦,他原來是這樣好,為什麼自己早沒有注意到,而讓他的心屬于了別人。而且,那別人還是自己身邊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婢女?!
恪純無法忍受這樣的羞辱,于是毒打香兒,甚至令她飲鳩自盡。
吳應熊為了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迫不得以,將公主軟禁,溫存勸誡,希望她可以放香兒一馬,不要與婢女計較。本來嘛,香兒只是陪嫁,格格的附屬品,就像那塊龍紋玉璧一樣,位列豐厚的嫁妝之一,額附取用,亦在情理之中,有何不妥。
榜格在軟禁生涯中,初嘗人間雲雨,漸漸心動。
可是就在這時候,目光短淺的香兒不知天高地厚,生怕格格月兌禁後再行加害,竟然自恃得到額附歡心,一不做二不休,私下命小校將其縊死。以為這樣就可以斬草除根,從此取鮑主而代之。
那小校懼禍不敢,陽奉陰違,表面上答應照做,私下里卻將格格偷偷放出,並助她逃回皇宮。
皇上這些年因為三藩勢力越來越大,早已視為心頭大患,要伺機除掉,只苦于師出無名。這下得到藉口,立刻發兵前來,包圍額附府,百余口老小,盡皆捆綁。
吳應熊到了這時候才知道香兒所為,但已死到臨頭,束手無策。同時他也明白,這是早晚的事,即使沒有香兒,皇上也會找到別的原因殺他。
香兒,不過是一枚走錯的棋子,盲目過河,惹起殺身之禍。
吳應熊和格格,也都是棋子,早自他們成親的那一天起,他們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一個是人質,一個是火藥,隨時引爆,結果都是同歸于盡。
下棋的人,是愛新覺羅與吳三桂。
早自孝莊皇後賜婚那一刻,已經預知這樣的結局,所以,她指定了恪純,那個先王寵妃的孤女。
可是無知的香兒卻以為這一切全是因為自己膽大妄為所造成,這個雖然聰明有心計卻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小爆女,終于知道強權的厲害,悔恨交加,竟然拔劍自刎,死在吳應熊的懷中。
至死,仍然認為自己落得這樣的收場,只是因為身為婢女,所以才會敗給格格。她握著額附的那柄銹劍,對天盟誓︰如有來生,定要與恪純再決生死,絕不再輸給她的身份。
吳應熊拔出劍來,那柄鈍劍,終于第一次飲血,自己至愛親人的血!
血一滴滴自劍刃淌下來,他倒提著它,走出內院,站在三軍之前,也站在正得意洋洋耀武揚威的十四格格面前。
來將宣詔,吳應熊秘謀弒主,賊膽包天,當滿門抄斬,誅滅九族。
吳應熊擲劍于地,仰天長嘯。
身為吳三桂之子,十四格格之夫,命運早已不由自己安排,他死得不冤。恨只恨,白白做了一回男兒,竟要因為閨閣之私床笫之爭而獲罪。俗話說,「文死諫、武死戰」,而他,死于艷情。這,才冤枉,才屈辱,才不平!
恪純呆住了,同香兒一樣,這時候她才明白事情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麼簡單,不是殺了一個婢女就可以解決問題,同時死的,原來還有自己至愛的夫婿。不,這不是她的初衷,她不想的,她原本只是要回來教訓花心的丈夫一下,讓他重新正視自己至高無上的格格身份,然後,再命他當著自己的面親手殺死香兒,為自己泄憤。她沒有想到連他也要殺!她不想!她不要!她不許!
她擋在丈夫面前替他求情,怒斥來將,你是不是看錯了?皇上怎麼會讓你殺額附呢?你回去吧,這里有我做主得了。
然而,皇上早已密令大將如有反抗,可將吳應熊就地正法,絕對不留活口。
兵已就位,箭在弦上。宣詔大將面如玄鐵,揮動生死大旗︰「放箭!」
恪純絕望了,不顧一切,飛身上前替丈夫擋了一箭,只晚香兒半個時辰也死在吳應熊的懷中。珠搖翠落,紅顏慘淡,滿心的悔滿月復的恨都說不盡了,她緊緊攥住丈夫胸前的玉璧,用力拉斷彩繩,泣血發誓︰「我絕不放過香兒,是她害我夫妻分離,是她……」
她眼睜睜地看著丈夫,無限依戀,無限恩愛,有生以來,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坦白自己的感情︰「應熊,我後悔沒有好好地待你……」猛一用力,親手拔出胸前的羽箭,鮮血狂噴而出,染紅玉璧,最後從齒間迸出一句「太遲了!」便無力地垂下了頭,一雙鳳眼,猶自圓睜不瞑。
恪純死了,香兒死了,吳應熊,也奉旨裹玉自焚,可是,那麼多未償的心願,那麼深的纏綿,那麼不甘的仇恨,怎麼肯就此罷休,隨土風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