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跑得飛快,一路上不知道跌摔過幾次,白色孝服沾染上多處泥土,她的頭發散了,雙眼紅腫,眼淚鼻涕齊飛,哭得極其淒慘。
她狂奔到山谷邊,圈住嘴巴,發泄似的放聲大喊。
啊……啊……啊……山谷中傳來自音,那回音里帶著硬咽。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為……
是她的錯!她以為前世今生已經截然不同,所有的噩運在二哥存活後結束,她以為二哥好好活著,娘便不會哀傷、不會生病、不會藥石同效,她真的、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扭轉乾坤,改變所有人的命。
可既然已經改變,為什麼娘還會死?難道冥冥之中,真有股她無法改變的力量?她太自以為是、太過度自信,一定是她的大意、她的疏忽、她的驕傲,讓她徹底失去母親。
「我不服氣……」
我不服氣……我不……我……
詩敏緊撐住拳頭,向上蒼抗議,眼里充滿哀傷與傲氣,她不服氣啊,她已經改變那麼多,為什麼娘還是離自己而去?
如果她做得不對,上天可以給她一點提醒、可以透露一點玄機,她會謹慎而細心,她會小心注意啊。
「我要娘!我要娘……」她一下一下重重捶著泥地,聲聲哭喊,喊碎了心腸,卻喊不回上天再給她一次機會。
詩敏不停抓起泥石,往谷底狠力拋去,她恨極、氣極、怨極,她心底的恨對沉重得無法負荷,只能一拳拳捶向自己胸口。
如果不是她不小心,如果不是她理所當然以為事情已經逆轉,娘怎麼會躲不過這個災劫?
詩敏哭得摧心、哭得肝腸寸斷,她把母親的死亡全怪到自己的頭上。
她的哭聲引得樹上少年心酸,那樣的痛,他懂。
望看她悲。勵的背影,他想飛身下地,對她說上幾句話,卻在這時,听見後頭有一名男子的呼叫聲,他止住身影,繼續暗地觀看。
「丫頭……丫頭……」那名男子約二十歲,方正的臉龐帶著剛毅,他嘴角緊抿,濃濃的雙眉聚攏,眼底帶著疼惜。
有一身好輕功的他,轉眼間已從遠處飛奔而至,他的呼叫聲引得女孩停下動作,緩緩轉頭,那雙靈動的眼楮已經腫得張不開。
看見凌致清,詩敏跳起來飛撲到他身上,她還在哭,一聲聲、一句句,悲涼的口氣,痛了凌致清的心。
詩敏是個堅忍聰敏的孩子,認識至今,他不曾見她透露過半分脆弱,不管是父親的冷淡絨姨娘的苛待,再大困境,始終困不住她,她永遠張看開朗笑臉,告訴身邊每個人一人定勝天。
就是這樣的自信與篤定,讓他在人生中最落魄失意時,看見一絲光明。
那年,他很難相信她只是個五歲女娃,後來他漸漸理解,一個漫不經心的父親、一個軟弱的母親,以及一個為求生存只能扮弱智的哥哥,倘若她不夠堅強,怎能在風雨飄搖中活下去?
凌致清拍著她的背,任由她在自己懷里放聲大哭。
「師傅,是我害死娘的,我沒有好好照顧娘,我不知道她累得病了,不知道她暗地承擔多少痛苦,還逼她強硬起來,對抗爹爹、對付江姨娘,她的身子才會受不住……」
「丫頭,不要怪自己,不是你的錯。」他心疼地捧起她的臉,拭去她的淚水。
「是我、是我、就是我!我說要保護哥哥、保護娘,我知道娘身子不好,我不該粗心大意,我應該再謹慎一點,娘就會好好活著,是我的錯,我壞、我糟糕,我明明知道的啊……」
她知道娘會在自己十歲這年死去,知道自己重生,為的就是改變一切,為什麼她做不好?為什麼允許自己如此粗心?
為什麼啊她恨死自己!握起拳,她一下下打上自己的頭。
「丫頭,夫人她……」抓住她的手,凌致清猶穆著該不該告訴她真相,她才十歲,十歲的孩子要如何承擔這些?
可是,知道真相總比讓她恨自己來得好吧。嘆口氣,他雙手握著詩敏的肩膀,沉下嗓音。「丫頭,好好听師傅說,夫人並不是死于心疾。
「不是心疾?那是什麼?」她滿眼疑惑地望向他。
母親發病的時候,師傅不在,外頭的大夫來看過,說娘死于心疾啊,何況前世母親也死于心疾。
「夫人是被人下毒所害。」
「下毒?」她愣住。下毒?誰下的毒?對母親下毒,對誰有益?
像是被驚雷連聲轟過,她半張著唇,驚得半天不能言語。
「莊師傅現在陪著你哥哥,我們快點回去,我擔心鈁敏出事。」
仿佛沒有听見師傅說話似的,詩敏喃喃地反復著同樣兩個字。「下毒?下毒?下毒?」
那前世母親的逝世,也是因為下毒?是誰下的毒?為什麼?
凶手是江姨娘嗎?害死母親于她有何益處?她想奪走母親的嫁妝?
可是他們已經讓父親知道,母親的嫁妝所剩無幾,難道江姨娘不相信?
話又說回來,母親一死、代替父親留在家鄉守孝的,很可能是江姨娘?她舍得京城生活?她不怕其他小妾佔走她的地位?
再退一步想,如果前後兩世,母親的死亡都與江姨娘有關,為什麼她可以阻止哥哥的死亡,卻改變不了母親的死劫?是哪個環節出錯,她疏忽了什麼?或者有什麼事情正在悄悄發生,而她卻全然不知?
「娘已經決定留在晉州守孝,並不打算進京,同她爭奪丈夫寵愛,哥哥更不能對她構成危害,我們都退讓到這等田地,她還想要什麼?」詩敏話里沒有說誰,但任誰都能夠理解她指的是何人。
「丫頭,理智點,沒有證據指向江姨娘。」怕她沖動行事,凌致清直言勸說。
「只會是她,不會是旁人,宅子里的下人都是站在我和娘這邊的,他們哪有道理謀害娘?爹爹已經知道嫁妝不在了,那麼害死娘,她企圖得到什麼?有什麼東西比娘的嫁妝更吸引人?」
詩敏一面推敲看,卻無法阻止自己淚流滿面。她想起十七歲的自己如何受辱,想起那些埋藏在心底最深處、最陰暗的哀戚,她全身都在發抖再世為人,那個夜晚的遭遇依舊清晰。
「你在說什麼?是糊涂了嗎?」凌致清手心覆上她的額頭,擔心她急病了。
「我總感念當年莫鑫敏幫我救回哥哥,我一心想著,只要哥哥平安長大,我便諸事不計,事一眼、閉一眼,放過他們母子。娘總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我也想學娘,當個寬懷容人的好女孩,可我放手,她卻不放手啊,她終究要滅我一家三口」
凌致清一手壓住她的肩膀,一手抬起她的臉,逼她正視自己。
「丫頭,別說混話,鎮定下來,就算你想定誰的罪,也得先找到證據再說,如今夫人不在,我同莊師傅都是外人,許多話我們插不上嘴,紡敏那個樣子更不能講話,他一出口便會露餡,而女乃娘是下人,連開口的機會都沒。
「現在唯一能在莫大人面前爭取的,只有你了,不管下毒之事是不是江姨娘所為,你現在最要緊的是振作,而不是發呆或自己嚇自己。」
詩敏舉目,茫然地望向師傅。
振作?振作之後呢?會不會走過千山萬水,拚盡一身力氣,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根本掙月兌不了命運枷鎖、跳不出輪回?
最終,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她終究要孤零零地走完自己的人生,慈眉觀音依舊要毀在別人的貪婪下,以一座毫無意義的貞節牌坊訴盡她的人生?
腿軟了,她坐倒在地,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血流滿地的生命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