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搖搖頭,表示不介意。「有什麼事,你急得火燒眉毛似的。」
她沒看過這一面的他,不像平時談笑用兵的男人,反而多了一絲……失控。
「沒什麼要緊事,不過是來接我回診的弟弟。」他說得很輕松,但手心忽地施力握緊。
「咦,你有弟弟?」她並不知道這件事。
看她訝異到有些懊惱,他不免心情一松,揚唇輕笑,「我有健全的雙親,一弟一妹,家境小康,無不良嗜好。」
「神經喔!又不是相親,干麼要詳盡的自我介紹。」還無不良嗜好咧!他本身就是一大問題。他糾正,「這里不能說神經,神經是細胞組織,有系統的運作人體的各部位,你要改稱精神病,精神方面出現嚴重病變。」
「你說這兒是……呃,那種地方?」不會有另一個桂香吧!通常出現幻覺,不全是身體機能出了狀況,有時是冤親債主來討債了。
苗秀慧真的很怕無形體的飄哥飄姊,雖然家里是開神壇的,老爸又是伏魔除妖的神之代言人,她還是不想繼承父業,成天和妖魔鬼怪打交道。
「你會怕?」他瞳孔縮了縮,突然不願她見到活在自己世界的胞弟。
她驟地貼近,緊緊挽住他臂膀,「我不怕人,但是醫院最多什麼你曉得嗎?」
「病人?」他猜想。
「不,是找不到家,或舍不得離開的‘朋友’。」她特意做重點強調,眼神不安地瞄來瞄去。
「你是指……鬼?!」他才提及那個敏感字眼,身側的女人立刻偎近,一副驚懼的模樣。原來如此,她怕的是鬼,而非活著的人。耿仲豪失笑地放下心中大石,順勢將膽小表摟入懷中。
「不要說,不要說,拜托,我最怕那東西了,連听都不想听見。」說她是鴕鳥也好,她寧可假裝看不見,也不要被嚇個半死。
「好,我不說你左後方有個無頭鬼正在招手,他快走到你身邊。」耿仲豪不信鬼神,故意捉弄她。
「真的嗎?」她倏地回頭,等著被嚇的表情忽然一掃而空。「沒有呀!你干麼嚇我。」
人是既奇怪又矛盾的生物,明明恐懼得要命,又忍不住心底的好奇,別人一提,自然而然的反射動作,讓人無後悔余地。
「你不會以為世上真的有鬼吧!那是宗教人士用來誘導人們行善、諸惡莫做,你別信以為真,把自己嚇個花容失色。」鬼存在于人心,心中有鬼便見鬼。
真的有啦!她住的地方就有一只。「呵……呵……我老爸是師公,要是沒鬼讓他大展神通,我們家就要喝西北風了。」
天生八字輕的苗秀慧真的很想「開導」他,信仰不全是無稽之談,偶爾也要信信天地間存在人類所無法想象的神秘力量,它們影響著萬物。
敬鬼神、尊師長,不就是千百年前流傳下來的,若無一定的事實,怎會一代傳過一代,直到今時今日。
「也許伯父真有神能,能安定人心……」一道玻璃破碎聲截斷耿仲豪未竟之語,他手未放開,快步地走向一樓的特殊治療室。
醫院幾乎是清一色的白,但是一入百坪大的空間,它的色彩是鮮艷的,四面牆壁上繪有非洲草原、中國庭園造景,融合一些日式禪風,花草鳥獸無一不缺的躍于眼前。
很熱鬧的景象,生動而活潑,充滿躍動的生命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醫護人員身上近乎土灰色的制服,讓光亮的室內顯得暗沉,毫無生氣。
三三兩兩的病人各據一角,有的默不吭聲的撕紙,有的不停的撥著算盤珠子,似乎非常喜歡撥動的聲響,有的玩著手指頭,表情木然,有的口中念念有詞,背著整本的《六法全書》,反反復覆,一遍又一遍,頗為沉溺其中。
治療室的一角,有個長得俊秀的男孩站在洗手台前,他看起來很正常,一點事也沒有,非常用心,且仔細地用肥皂洗刷指甲縫里的污垢,純淨無垢的水質不斷沖洗他已經很干淨的雙手。
「怎麼回事,為何他的強迫癥又犯了?」距離上一次是半年前,已經獲得妥善的控制。
「耿先生你來了,令弟……呃,這位小姐是?」長相甜美的女治療師特別注意到兩人交握的手,眼中略浮一絲失落。
「我女朋友,我帶她來關心仲杰的進展。」耿仲豪早就看穿她的愛慕之意,卻故意不點破。
我什麼時候變成你女朋友,不要亂說,破壞我的行情——苗秀慧擠眉弄眼,發出無聲的抗議。
不過耿仲豪作勢要放開她的手,她又死命的巴著,一副你敢拋下我的凶惡模樣,渾然是熱戀中的情侶,讓人瞧了又妒又羨。
「喔!雹先生已經有女朋友……」女治療師的表情不太自然,微露傷心地轉過頭。
「仲杰的情況又惡化了?」耿仲豪沒讓她有陷入自己情緒的時間,聲音冷靜沉著的問道。
怔了怔,女治療師連忙恢復專業。「不是惡化,這點你不必過于憂心,仲杰是因為環境突然改變,一時不能適應才產生恐慌。」
「環境改變?」他不解。
「是的,原本的社工調至別處服務,新來的社工才剛上任,好不容易習慣原來社工探訪的仲杰一見有陌生人接近,馬上不安的狂洗手,好像別人帶來害他生病的病菌。」讓新社工十分為難。
他沉下臉,略帶慍色。「誰讓舊社工調走?我不是要她一直保持在原單位。」
雹仲豪私下動用了關系和財力,維持人事的不變動。
「公家機關的調動實屬平常……」她試圖解釋。
「給我真正的理由。」沒有他的同意,官僚機構不可能擅自調動這個人事。
女治療師停頓了下,繼而像怕別人听見似的,小聲地透露,「听說是令堂認為仲杰的情形已經趨于穩定,原來的社工太介入你們家庭生活,她非常不滿意,希望能換個不多話的新人。」
她沒說出口的是耿母不高興社工的管閑事,做完探訪的工作就該離去,而不是一味的要求家庭成員配合,打亂他們的正常作息。換言之,耿母覺得這個兒子拖累一個家,不能帶出門又無法向人炫耀,是她生命中的一大恥辱,越少人知情越好,省得鄰人指指點點。而前任社工試圖將她的次子帶入人群,讓他一步一步學習和人接觸,走出長期的自閉現象。
雹仲杰是自閉癥患者,同時有偶發的強迫癥癥狀,他的世界是寂寞的,不允許別人進入。
「她無權決定仲杰的治療方式。」耿仲豪的臉色忽地陰沉,帶著一抹強勢的威恫。
「據我片面得知,令堂連照顧他的佣人也解聘了,改換成清潔公司的派遣人員,每日固定清掃兩次並不留宿,他大概是熟悉的人不見了,一到醫院回診,便立刻扭開水龍頭洗手。」旁人無從阻止。
自閉癥是種腦部功能異常所引起的發展障礙,自小便表現出語言理解和表達的困難,難與身旁的人建立情感。
而且患者的行為是單一性的,出門走一定的路線,固定的衣、食、住、行習慣,狹窄而特殊的興趣,玩法單調缺乏變化,環境布置不可變動。不過藉由緩慢的學習,耿仲杰已經會自己穿衣、進食、洗澡,日常生活能自行打理,不需專人看護。若是他覺得安心了,偶爾還會開口說兩句話,和他信任的人聊一會,除了語調無平仄之分外,倒也不難了解他在想什麼。
但是與他相處的人要有耐心,不能大聲說話或辱罵,否則他的進步有限,反而更退入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