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光年 第14頁

每每在父親前來探望的深夜里,他總覺得,他像只日後將被販賣的家畜般。

自小他即知道,在他上頭,有著兩位與他成長經驗相似的同父異母兄長,父親之所以會抽空前來看他,不過也只是在為了日後做打算,因為他的那兩位兄長萬一要是出了什麼事,那麼他這第三號儲備的繼承人,就得隨時準備接手兄長們那近似于人偶的地位。

也因此,他一直都很清楚,父親之所以會前來這楝情婦所居的公寓,並不是來探望他們母子,也不是攜著關懷來與他們共敘什麼短暫的天倫,他的父親就像個定期來巡視業務的商人,來此的目的,不過只是想確定商品的質量罷了。

一旦審查完畢,隨即轉身就走,絲毫不顧念身後母親那一雙渴愛的眼眸,也從不在乎他的兒子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長大。

直至今日,他仍牢牢的記著,那一陣陣在夜半時分,皮鞋踩在樓梯問,不斷在整座公寓里迥響的空洞足音,還有每當在父親離去後,那一聲聲似乎已刻意強忍住了,卻怎麼也壓抑不住的啜泣聲……記憶中白色的街道、被雪花凝結成窗花的窗扇、當他被外公接走,離開家門時,風中刮痛他臉頰的冰屑、漫天風霜中無人送別的離別……那些,他在這些年來,不都已經好好的收藏在那個屬于過去的箱子里了嗎?為什麼在他已經來到了這座溫暖的島嶼好些年後,又要再次強行扳過他的身子,要他回首垂憐過往?

深吸了口氣後,杜寬雅整理好身上微皺的制服,起身自椅上離開,緩步走向那個外婆打電話至學校,要他立刻趕來這里的病房。

好似刻意在拖延時間般,舍棄了電梯拾級走上了六樓之後,站在這一頭看去,病房前的走廊長得似沒有盡頭,每當他往前跨出一步,他總覺得自己就像是快窒息般,必須再次重新調整好呼吸,才有辦法再繼續跨步前進。沿途上,經過的每一間病房,病床上一張張病苦的臉,那些病患家屬面上的憂心如焚,或是醫院護士們低聲抱怨著病人過多的臉孔,都沒有據留在他的眼底,當他終于走至那問外婆告知他的病房時,他停下了腳步。

以指輕叩著房門,也不期待有人會應聲的杜寬雅,徑自走進了單人房里。迎面而來的日光,白燦得模糊了他的視線,甚至讓他有種再次見到了大雪的錯覺。他花了很久的時間去凝聚他的視線,在鼓起全副的勇氣後,他側首看向那個躺在病床上久未謀面的母親。

在他心中那個總是穿白色洋裝的媽媽,比起以往,此刻,病弱蒼白得就像只快斷翅的蝴蝶。這般看著她,他忽然很想憶起往日的她是什麼模樣,可他卻心酸地憶起,他就連一張關于她的照片都沒有,更別說是他們母子倆的合照,自小以來,她似乎就什麼也都沒有留給他過。

一室的靜謐中,沉睡中的母親並沒迎接他的視線,也不知他的到來,她就那麼安安靜靜的睡著,徘徊在他們之間的氛圍,一如以往,仍舊是除了沉默外,也還是沉默。

他踩著不擾醒她的步伐來到她的身邊,低首看了她許久後,猶豫地伸出一指輕撫著她消瘦的面頰,但在他的指尖上,他感受不到他曾經熱烈期盼的熱意,又或者是一些些能夠融化冰霜的溫暖。

忽然間,某種看似荒謬可是卻又難堪得無地自容的錯覺,一骨碌地自他的腦海里躍了出來,也許,該站在這兒的不應該是他,而該是她所苦苦等待的那個人,而他呢?就連個身為父親的替代品的資格也構不上,他憑什麼站在這里給她一點她所想要的?畢竟,他並不是她花了一輩子去等待的那個人,不是嗎?

以往的他,從不曾對雙親開口說出過任何怨懟的話語,即使生活環境一再流轉,即使莫名其妙的親情,總讓他像一尾單獨被隔離在水族箱中的熱帶魚,只能原地打轉,只能幻想著遙遠的海洋。但他還是沒有怨,更沒有恨,他甚至就連孤單這名詞,也都不知道要怎麼去感覺才對。

直至今日,在這麼近距離下,看著再次回到他生命中的母親,他頭一次發現,過去那些年來的他,其實是有多麼的寂寞和不安。

可是,站在母親眼中偉大的愛情面前,他的小小寂寞,又算得上是什麼?

飛快地轉身走出病房後,滿心狼狽的杜寬雅,不顧走廊上有多少人在看,也不管護士追在他身後訓斥著他不許在走廊上奔跑的叫聲,就像身後有惡鬼追索般,他逃命似地,拚命想快點逃離那個像是雪窖般的病房,逃離這間打破他平靜生活的醫院,還有那自久遠前起,就始終纏繞在他身邊陰魂不散的記憶。

後來,他連他是怎麼回家的也不記得了,等他回過神來時,他已坐在家中閣樓的鋼琴前,定定地瞪視著眼前這一台,外婆當年希望母親能夠成為鋼琴家,特地為她所買下的鋼琴。

「寬雅?」

在夕陽閃耀的余暉中,一下課就急急忙忙趕回家的伍嫣,在從窗子爬進來後,所見到的,就是他僵硬的背影。

「醫院方面怎麼說?」她走至他的身畔,有些看不清低垂著頭的他此刻面上的表情。

「我媽得了癌癥。」他制式地說著從外婆那里听來的消息,「已經是第三期了。」

她怔了怔,因從沒听過他這種冷清的聲調,也從不知道,此刻彎曲著身子坐在鋼琴前的側影,竟會陌生得像是個她從不熟識的人。

帶著試探性的手,輕輕撫上他的發、他的面頰,然而杜寬雅卻拉開她的手,低首盯著黑白琴鍵,看也不看她地道。

「小嫣,妳回去吧,今晚我想一個人靜靜。」

蘊藏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音調,听來,再呆板不過,也像是沒有什麼拒絕的余地。伍嫣轉身往窗邊走了幾步,再次回頭看著他那孤單的背影時,她低聲地問。「為什麼?」

杜寬雅木然地垂下眼,「因為我的心好像快壞掉了,不修理一下不行。」

他知道,這一次母親終于能夠重返故里,不是因為對父親的愛已死,也不是因為她想回家求得什麼家人的諒解,而是死期將至。也因為如此,外婆這幾天才會明顯地躲著他,並在夜半里,獨自一人躲在房里為了心愛的女兒埋首哭泣。

外婆或許是可以一如以往的逃避,但必須面對現實的他呢?

在親手送走了一個疼愛他的外公後,再過不久,他又得親手再送走另一個不愛他的母親。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那麼多年來對他的存在從不在乎的母親,這一回,居然要他一天天的倒數著她的死期?他不知道所謂的親情,究竟還可以殘忍到什麼地步。

輕柔的腳步聲,不理會他的拒絕,頑固地停佇在他的身旁,伍嫣伸出手攬著他的肩將他擁至懷里,接著低下頭來,一下又一下地以臉頰偎贈著他的發。

他動也不動地問︰「妳在做什麼?」

「我在給你愛喔。」

「愛?」

「父母不能給你的愛,我給你。」她兩手捧過他的臉龐,抬高了他的臉,讓他看見她面上絲毫不動搖的笑意。

杜寬雅怔怔地望著她明亮的眼眸,不過多久,想逃的感覺爭先恐後地在他心頭漫了開來,而他就像個快要溺水的人,逼迫著自己得快些離開這窩藏著漩渦的水面。

她苦澀地笑問︰「有必要這麼意外嗎?這世上有很多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在愛著你的,只是你一直都不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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