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珊睡著了。
母親在她身邊,一直在看那本小書。
到達目的地,飛機艙門打開,之珊看到整個大地鋪著一層薄薄糖霜般白雪,好看得極點,心中贊嘆,暫忘憂傷。
取餅行李,等計程車時,她伸出舌頭,將天空落下雪花舌忝去。
她听見母親說︰「本來呢,可以請友人來接,轉頭一想,何必煩人,又要約時問,又要呆等,又要道謝,又要請吃茶……揚手叫部街車,豈不更好。」
謗本如此。
「除出自置產業,最好入住酒店,年輕時沒有能力無可奈何,今日何用求親靠友。」
之珊唯唯喏喏。
「朋友這件事呢,人敬你一尺,你敬他一丈,還有,人請客十元,你回請百元,否則,何來朋友。」
「是是是。」
「你有無听進耳朵里去?」
「如醍醐灌頂,如奉佛祖現身說法。」
「之珊,祝你將來生一個像你那樣調皮的女兒。」
之珊微笑,「我一樣愛她。」
之珊一路看風景,雪不大也不急,但是迅速積眾,住宅區有孩子堆雪球。
之珊的手提電話響。
「到了?」是周元忠的聲音。
「車子剛停在家門口。」
「好好休息,有空來看你。」
之珩接過電話︰「之珊,我們調轉了位置。」
之珊把電話交給母親。
女佣笑嘻嘻打開大門。
論到居住環境,這北國堪稱第一,小路上往往十多分鐘都沒有一輛車,之珊靜靜站門口深呼吸,空氣似水晶般清晰。
回到屋內,套間里的浴室寬大明亮,可以放一張麻將桌子。
談女士坐在女兒身邊,「起碼陪媽媽一年半載,外公還有產業在我這里,足夠你我及外孫吃飯。」
「外公真能干。」
「在這里結婚生子好不好?」
之珊笑,「好好好,找誰做夥伴呢。」
她已經老了幾十年。
本來想嫁的人,此刻在某城的監獄醫院裏服刑。
之珊伸個懶腰。
忽然看見窗外一個少女領著只金色尋回犬跑步而過。
積雪漸厚。
母親吃了點心回房休息。
到底不比年輕人,之珊知道她這一睡也許要待明早才會醒來。
之珊攤開兩個地址。
一個是水牛城砵本街十二號劉雅雯。
另外一個是本市綠林路七十號伍尚勤。
她找來地圖,查到兩條街的準確地點,用紅筆圈起。
夜深,她在冰箱取出啤酒,自斟自飲。
是否一定要到砵本街去看個究竟?
之珊收好地圖休息。
第二天是星期六,她一早起來梳洗,開著母親的歐洲房車到綠林路去。
七十號在街角,實際環境比一般小洋房優美,雪晴了,車道上還沒有腳印,人們還沒起來活動。
有人出來撿報紙,之珊乘機揚聲︰「打擾你,伍尚勤在家嗎?」
那中年男子抬起頭,「他明天早上才到。」
之珊笑著道謝。
「你是哪一位?」
「我是他朋友楊之珊。」
「請你明天再來。」
之珊再次道謝,才把車小心駛走。
從這里駛過邊界到水牛城,不過個多小時。
待精神充沛時才去。
她返回家中。
母親穿著浴袍迎出來,「之珊,物理治療師一會上門來幫你做運動。」
之珊點點頭。
「出去探朋友?」
之珊坐下來答是。
「過去人與事,乘機放下算數,仇人與恩人都不會找到八千里路以外的地方來。」
之珊微笑,就快冰天雪地,真是,誰會來呢。
治療師卻到了。
口口聲聲「你姐姐」如何如何,听半晌,才發覺他誤會之珊母親是姐姐,談女士笑得合不攏嘴,這一天充滿陽光。
他仔細替之珊檢查過,表示一切無恙。
「但是,楊小姐,你必需多做運動,每早繞著屋子跑步,三圈即行,要有恆心,每日做一點,可別跑三天之後放棄。」
「明白。」
「下星期再見。」
之珊听見母親說︰「我陪你去社區中心跳扇子舞。」
「是,姐姐。」
之珊存心討母親歡心,試圖彌補叫她擔驚受怕。
第二天,在社區中心,一位中年女士教她們用扇子做健美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轉身,交叉步,三二三四」。
之珊手忙腳亂,坐倒在地,哈哈大笑,其余的太太也被她引笑。
「噓,噓。」
忽然,身後有一把男人響亮的笑聲,大家警惕,回頭望去,之珊第一個叫出來︰
「伍醫生。」
做母親的一听是個醫生,年輕,相貌端正,是之珊朋友,立刻笑開懷。
之珊起來拉著伍尚勤走出去喝咖啡。
「你怎麼來了?」
伍醫生笑說︰「這話應該由我來問。」
「我陪家母過來休息。』
「我來升學。」
「不,」之珊問︰「你怎麼會找到社區中心來?」
「世界能有多大,要找一個人,一定找得到。」
之珊心一動。
「表叔用電話告訴我有一姓楊妙齡女在屋前兜圈,聲言找伍尚勤,就知道是你,立刻致電楊子行,找到你住宅電話,一下飛機便找你,管家說你們在這里。」
之珊看著他。
真是,要找一個人,怎會找不到,不想見一個人,面對面,他說不記得你。
之珊披上大衣,戴上手套。
伍尚勤看著之珊的手,「對了,楊于行听電話的先生,問了我一句很奇怪的話。」
「甚麼話?」
「他問︰『那雙手套,是你的吧』?」
之珊知道那是周元忠,「你怎麼回答?」
「說也奇怪,我居然立刻知道他指的是哪一雙手套,我說是,是我的手套。」
「他又說甚麼?」
「他把你家地址電話詳盡地告訴我,他是誰?」
「楊子行的私家偵探。」
「啊,怪不得。」
他伸過去,握住戴著他手套的手。
「我們到甚麼地方去?」
他答︰「按部就班,順其自然該如何發展都可以。」
之珊感慨萬千。
只要不太累就可以。
母親的電話追著來,「請伍醫生到家來喝茶好不好。」
「改天,媽媽,改天。」
伍尚勤在一旁听見︰「我有空。」
之珊狠狠地看著他說︰「改天!」
談女士說︰「我听見他說有時間。」
伍尚勤索性對伯母說︰「我們三十分鐘後到。」
之珊頓足。
尚勤同以前的男朋友不一樣,殷勤之余,仍有主張。
「反正遲早一定要見伯母,早點完成儀式,以後輕松。」
之珊說︰「你一定是暑假一開始就做妥作業的那個學生。」
「猜中。」
他到一間法國甜品店去買巧克力蛋糕,對面有一家花店,他順道選一束淡綠色溫室郁金香。
一抬頭,不見了楊之珊。
他不急不忙走出商場去找她,原來又下雪了。
之珊站車旁,像一個小孩般仰觀天象。
她戴上了手套。
途人見她那樣專注可愛地賞雪,問︰「第一次?」之珊回頭嫣然笑。
尚勤永遠不會忘記她這一刻烏發上沾著雪花的倩影。
第十章
談女士換了棉袍子在家等他們。
「伍醫生喝香片還是鐵觀音。」
「叫我尚勤得了。」
「請坐,尚勤,你與父母同住?」
伍尚勤笑著張望,「為甚麼不見伯母?之珊,這位是——」
談女士一怔,「我就是伯母。」
伍尚勤發呆,「伯母怎會這樣年輕?」
之珊忍笑忍得要轉進廚房去藉口切蛋糕,她自後門出去,站在後園,捧月復大笑,真不愧是心理專家,專攻人心。
日行一善,叫人開心,有何不可。
中年太太喜歡減壽,就狠狠替她減去二十年好了。
笑完了,才回到客廳去坐好。
只見母親已與伍醫生成為知己,絮絮不停訴說心事。
她說︰「尚勤,實不相瞞,最近我為一件事擔心︰你看,我衣食不缺,身體也健康,客觀條件不錯,但總郁郁不樂,何故?」
之珊又咧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