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喝一杯。」她那雙眼楮是會笑的。
我問︰「為什麼單找我出來?」
「快樂不可過分招搖,會引人妒忌,吃虧的還是自己,只好找個與我成功沒有直接關系的朋友。」
太懂事了。
一下子喝完一瓶酒,又再一瓶,這種飯桌酒是喝不醉的,我也不與她分辯。她身上衣服永遠太薄,冷死貪瀟湘,這句粵語便是用來形容她的。
她也很倦了,用手托著頭,面孔上的粉全部到了掌心中,她掌心中還有什麼東西?
她可懷念之驟?
只字不提,真是女中豪杰。但是為什麼她的嘴角笑,而眼楮從來不笑?每個人都有他的心事。
她吁出一口氣。
我付過帳,她一疊聲道謝。忽然趁著酒意握住我的手。「之駿,如果你不是這麼年輕,不是這麼純潔,我倒是很希望有一個家。飄泊這麼多年,不論踫到什麼,後果自負,我也很厭倦,有時候半夜听著收音機,輾轉反側,會得流淚,之駿,沒想到我會這麼傻氣吧。」
我將她的手貼在臉旁。
看上去,我們太像一對情侶,我的心發酸,五髒六腑緩緩絞動,全部變了位置,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但是我與你沒有共同點,不能相處,之駿,你明白嗎?」她雙眼潤濕。
我鼻子猶如被人擊中一拳,發酸發痛,淚水直流。
她給我紙手巾,我成疊地掩在面孔上。
這就是現代的十八相送了。但我連女方的羅帕都得不到一塊,因為女人已不再用不合衛生的手絹。
但人們的感情還是劃一的沖動與不穩定,我不只為自己悲哀,也為全人類悲哀。
我與她離開餐館,在街上被冷風一吹,她忽然嘔吐起來,我攙扶住她,她吐得很厲害,穢物沾在身上,剛才吃的菜全部報銷。
她一時間喘不過氣來,面孔嗆得通紅。
我用手帕替她揩眼淚,也無暇到停車場去取車子,叫部街車就走。
她躺在我肩膀上,尚緊閉眼楮,兩瓶白酒而已,空肚子就醉得那樣。
我用外衣遮著她,怕她著涼。
多年前,我听過一個故事。那時何莉莉還沒有嫁趙世光。她喝醉,吐得趙一身,他不但不生氣,還親自開車送她回家,用一只手駕駛,另一只手被她枕住睡,動也不敢動,壓得麻痹。
後來莉莉說︰「見他對我那麼好……」
真是溫馨的故事。戀愛中男女很少有這麼甜蜜的回憶。多數事想起來都是恨。
以前喝醉的都是男人。
現在……真是男女平等了。
到她公寓,我把她送上去,她還是不行。我在她手袋里掏出鎖匙開門,扶著她在沙發上躺下。又在浴間取餅毛巾墊在她頭下,淺灰色的絲絨沙發可禁不住折騰。
她隔些時候又吐幾口,沒想到一只胃可以裝那麼多東西。看著她那麼辛苦,真不好過。
何必呢,上下班還不夠折磨嗎?何苦還要使受苦。也許身子苦楚,可以把思想自精神方面轉移過來。
我看看自己,不禁苦笑,一身新西裝皺得似咸菜,索性月兌了外衣。
到天快亮的時候,七弟總算睡了。
我也在地上打了個噸。
天亮時她在沙發上申吟,我給她喝水。她頗為蓬頭垢面,奇怪我老在這種不正確的時候看到她,所以我愛她,也不是因為她美。
她醒轉,也不道歉,亦不道謝,一切盡在不言中,匆匆打點,打算上班。
從浴間出來,她又變為一個標致女郎,只不過面色奇差,撲一點粉也許看不出來。
不打算告假,一定是有重要的會議要去參加。我也是,倦得金星亂冒,但是有兩節課要上,沒人替。呵,沒人替。
她抓起衣裳,我們出門。
清晨的太陽使我睜不開眼楮來。
我與七弟分手。她已完全剛強起來,心不在焉,大概是要急急回公司準備開工。
我戚然與她道別。
昨夜之事,她會不會記得?她又會記得多久?
我只想有人記得我。
隨著便听到大哥與小女孩蓉蓉分手的消息。
他去紐約開三天會,她便無法忍受寂寞,與小男朋友听音樂會,據說散場時手拉手,傳到大哥耳中,發覺不對勁,便上她家開談判。
媽媽說人家女方家長保證絕無此事,還不肯放過之驥呢!後來是蓉蓉本人出來說不要再跟之驥走,才了卻此事。
之驥大聲說︰「嫌我老,沒朝氣,听見過沒有?她喜歡什麼?露營、遠足,到歐洲要參加旅行團,我真受不了。」
好是好女孩子,只是思想上與中年人有距離。
我說︰「你要分手,人家同你分手,如願以償,細節不必多提。」
他靜默。
送出去的首飾、衣服以及其它禮物,自然收不回來。
誰也不敢追究。
之驥總得過他應得的甜頭吧。十九歲的女孩子,雖然沒有資格投票,但卻可以做很多事。
最失望的是母親,金錢上的損失不要去說它,都已經在計算要生幾個孩子了,忽然之間到手的媳婦兒又飛掉,難過得不得了。
家里受了這樣的挫折,自然人人悶悶不樂,鬧得人仰馬翻,啥人還笑得出來。只在飯桌听見父親說︰「兒戲,兒戲。」
母親問我要不要搬進「新房」去住,我忙不迭搖頭擺腦。
怎麼住?千萬不要嫁禍于我。
「那怎麼辦?」母親彷惶的說。
我很鎮靜。這件事遲早要過去的,事過情遷,一家子又會安頓下來,我才不擔心。
我同自己說,只要身體健康,又有正常收入,就是一個幸福的人。
我對著鏡子,看我自己的面孔,但為什麼我一點歡容都沒有?
我是一個自由的人,四肢活動力強,愛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但為什麼我心戚戚?
事不關己的人瞧著我這副多情種子樣,會得嘲笑我不會做人。女人嘛,多得是。做人嘛,要拿得起放得下。還有,切記要看得開,什麼都不要擔心。
這種道理誰不懂,誰不會說。
針刺到肉,忽然發痛,就變成鏡中的我那模樣。
不過受傷深淺也視人而定,我是太會得難過了,之驥,他就沒事,略為憔悴一、二日,自然而然又恢復過來。我還在猶疑該不該把胡須刮一刮,他已經一身光鮮的出去了。
他穿本季最新式的闊領子西裝。我的天,闊領子又回來了?我茫然。叫我何去何從,真想伏在桌子上哭,為自己的遲鈍為自己的落伍而好好的、痛快的灑下眼淚。
之驥又找到了春天,對他來說,所有的約會都帶來明媚的陽光,新面孔新人事,于是他又雀躍了,在桃紅柳綠間漫步。
橡皮為心肌的人,幸運的人。
我這個運氣較差的人在宿舍中,搔破頭皮。
一直沒見到七弟,再次看到她的時候,她的手,插在之驥的臂彎中。
是的。
之驥。
之驥的臂彎。
破鏡重圓了呢。
我看見這種情形,腦子里轟一聲響,七竅完全封閉,一句話也說不出,嘴唇如鐵皮一般,再也不能夠自由開合。
我不住的同自己說︰「沒有這麼嚴重,這個女子,我認識才不過數月,況且一直知道她是之驥的情人。」
我的自制力不夠。自小我不是個懂得控制情緒的人,七情六欲都在面孔上,叫人看得一清二楚。之驥比我麻木,沒有敏感度,但看上去卻較為鎮定。
呆半晌我終于過去,說一聲︰「好嗎?」在這一剎那,我希望自己是個無知無覺的植物人。
我垂下眼,誰知七弟放下之騷的手,過來站在我身邊。
她說︰「我有話同之駿說。」
之驥恍然說︰「啊,是,你們是見過的。」他走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