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兒 第6頁

七弟仰起頭,「怎麼,生氣?生我氣?」她微笑問,「笑我沒出息2」

我不出聲,過半晌我說︰「好馬不吃回頭草。」

「叫我再往前一直走,尋找更綠、更廣的草原?算了,我根本是一匹劣馬。」

她諷訕著自己,忽然伸個懶腰,看上去仿佛大功告成的樣子,實則上一雙眼楮把她的心事和盤托出,顯示著深切的悲哀、無奈以及委屈。

我的聲音更輕,「為什麼?」

「為生活。」

我搖搖頭。

「為了惰性。」

我再次搖頭。

她出力地尋找答案,終于講實話︰「我愛他。」

「他?」

「看他多麼英俊瀟灑,會得玩,具生活情趣,風流體貼,有什麼不好?之驥是個最樂觀最直接的人。」

「他並不愛你,他甚至不懂得你。」

「我並不想得那麼遠。」她拒絕知道。

我想她是知道的,還有什麼人能比她自己更清楚。

她微笑,嘴角有說不出的苦澀,「我們快要結婚了。」

「七弟,這是終身大事,你不可能累成這樣,我不相信你找不到更好的,我——」

之驥過來,「什麼事?之駿,你不是跟你未來大嫂在起爭執吧。」

我把半截話吞到肚子里去,像是咽下一大口粗鹽,不知怎地,雙眼紅了,也知道實在不像個樣子,別轉身就走。

背後听見之驥訝異地說︰「這之駿可是怎麼樣了?平常是極得體的一個人,人人都喜歡的。」

我心灰意冷的回宿舍,打算一輩子住在這幢近郊的灰房子內,永不涉足外邊的世界。

那夜喝水一失手,把一只用了十多年的瓷杯打破,拾起它的時候,心痛欲裂。踫巧有人經過,很隨便的置評︰「不要緊,現在有種從膠水,什麼東西都可以在十秒鐘內補好。」

是嗎,只要十秒鐘?多麼好。什麼東西都能夠補?

我抬頭,面孔上帶著愚蠢慘痛的詢問。

那穿三個骨牛仔褲的女孩子愛嬌的聳聳肩,「什麼都可,除去破碎的心。」

她摧毀我的希望,揮揮衣袖而去。

我與杯子的碎片一起坐在地上良久沒動。

等我站起來的時候,我決定參加之驥的婚禮。

婚後他們與爹媽同住。

家里得一亂字。亂得不可開交。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把新房內裝修完全拆掉,擺新的家具,據說是黑白灰三色,是之驥的主張。

母親同我說︰「我真困惑,不知道這一個是不是真命天子。」

我更困惑,房間嫌小,因此把我的儲物室都打通了,還是覺得不夠大。

案親問要不要在樓上租一層,照樣可以天天派人上去收拾煮食。而婚禮迫近。

七弟像個沒事人似,照樣上下班,面孔上露出一派「當然我什麼都不必管,不然何必嫁人」神色,而之驥是個天字第一號閑人,他最喜歡做這種瑣碎的事,他們倆真是天生一對。

我問七弟︰「一切都準備好了?」

「是,婚後就享福,」她淡淡說,「什麼事都有公婆照顧,除了上班以外,我只用管吃喝睡。」

我不響。她也該休息了。

「你呢?」她問。

「我在向新加坡大學申請教席。」

她一呆。

我雙眼看著遠處,「听說那是個好地方,人情味很濃,斗爭沒那麼激烈,又是華人社會,適合我。」

「為著避開我,劃不來,」她逼近說。

「對旁人來說,很少有劃得來的事,」我禮貌的答,「在旁人來說,一切等于一加一那麼簡單,你不該嫁之驥,我也不該逃避他鄉。」

她完全明白,這麼聰明的女子,有什麼是不知道的。

她走開了。

太陽落在我身上,我比什麼都蒼白。

人不如舊

有沒有試過在街上踫見舊情人?

我踫見了,在昨天。

從咖啡室出來,拖著兩個孩子,司機尚沒有把車子開過來,天氣潮濕,我頭發又

好幾日沒做過,粘在額角,一條洋裝裙子被團得稀皺,就是在這種尷尬時分,有一位

衣冠楚楚的男士擋在我面前,叫我一聲"小魯"。

我牽住孩子的手,抬起頭,一眼就把這位男士認出來,因為他的樣子一成也沒有

變。

仍然是高挑身材,穿戴得恰到好處,也許眼角多了一兩條皺紋,比以前更加成熟,

但這是立炯,錯不了。

我立刻叫出他的名字︰"萬立炯!"

"李小魯,"他哈哈的笑出來,"你跟以前一模一樣。"爽朗的笑聲中卻帶著感

慨,我一下子就听出來。

一樣?我還一樣?十年前跟十年後還一樣?忽然之間鼻子發酸,強自鎮靜,搭訕

說︰"回來了,幾時吃一頓飯?"

"我這個人,你不是不知道,什地方黑往什地方跑,本城經濟崩潰,我偏偏

來到這里。"

他雖然在自嘲,但聲音卻非常振作。

就在這個時候,司機趕至,女佣把孩子們抱入車子。

立炯給我一張卡片。

我拿在手中,很惘然,真正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只能向他點點頭。

我上了車,兩個兒子撲上來,繼續把我的身體做戰場。我輕輕推開他們。

我兩邊腮幫子有點癢,搔了兩搔,才發覺那里的皮膚很熱很燒。

看在立炯眼中,算是什?

重逢的整個過程不超過十分鐘,但太不公平了,他永遠在狀態中,而我,他該怎

想?他此刻會不會在笑︰那真是小魯?那老那丑。

要命,真虧他還說我跟以前一樣。

一樣?

我絕望。今天出來之前,為什不好好打扮一下?我並沒有七老八十呀!衣櫃里

滿滿是今年時興的衣裳,為什沒有穿上?

偏偏一個疏忽,便叫他看到我這個鬼樣。

我取出他的卡片仔細一看,發覺他在大學里教書。薪水雖不高,職位也普通,但

生活必然是穩定而愉快的。

他結婚沒有?

那一日真不知道是怎過的,整日很訪惶很唏噓,千絲萬縷,如數百個蠶繭的絲

頭一起抽出來,不知如何處理,我一時似置身滾湯中的蠶蛹,一時又如抽絲之人,心

中緊一陣松一陣。

等得允新應酬回來,我發覺自己什也沒吃過,正鬧胃氣痛。

我問他什時候。

"十二點。"

我抬頭看鐘,明明半夜兩點半。

他老是這樣嬉皮笑臉,永遠說無論多大的應酬,老是準時在十二點回家。

是嗎,他的十二點不是我的十二點,他這個人撒謊與眾不同,听的人沒相信,他

自己先相信了。

結婚九年,孩子都這大了,他還是沒有真心。

昨夜就是這樣的胡亂睡下。

第二天是發薪水的日子,兩個佣人一個司機都要打發,開出支票,查一直戶口,

發覺錢不夠,匆匆出去存現款,覺得跟允新再次攤牌的時間到了,于是順帶約他吃午

飯。

他很不願意的出來,心不在焉。

不知怎地,我坐在他對面,他的眼楮卻不看

我,眼神四面亂竄,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聆听。

"有什話必須要十萬火急現在說?"他不滿,"晚上說不行嗎?"

"可是你晚上永遠不在家。"

"誰說的?"

"允新,我不得不對你說這個︰三輛車子可否賣月兌一兩部?還有,司機好不好先

辭退他?實在開銷太大,按出去的房子又背利息,應付不過來。"

允新一听這話,豎起兩根眉毛,"什?你巴巴的出來就同我說這個話,我一直

賺錢來養這個家,什也沒虧欠你與孩子,你們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此刻經濟

不景氣你燒不曉得?公司在蝕本,勞駕你出馬,你就要我賣車?好好好,我不求你,

我去求人。"他把餐巾一擲,就要站起。

我連忙按住他,"允新,我實在沒有法子,我能做什?按出去的房子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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