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兒 第8頁

"我是小魯。"我說。

不知怎地,一听到他的聲音,心中有一份溫馨。

"我知道,要推我的約會,說沒有空。"他笑。

"不是,只不過想到外頭吃。"他仍然這多心。

"啊,佣人請假?"

"我只是想出來,改在星期天好不好?"我說。

"好,我會來接你。"

"謝謝你,立炯。"

"你見時變得這客氣?"他笑。

話筒中樂聲仍然動人悅耳。

我隔很久也沒有掛上電話。

他也沒有表示不耐煩。

約三分鐘後他終于問︰"小魯,你不開心?"

"嗯。"我承認。

在那一剎那,眼淚涌出來,不過我沒有飲泣,他不會知道。

"已經做了媽媽,還這樣任性?"他柔聲說。

我用手指揩去眼淚。

"兩夫妻要互相容忍,這句老話是可靠的。"

"嗯。"我勉強應一聲。

"別想太多。今晚電視有好節目,看完也該休息,睡不著,我再陪你說話。"

"嗯。"我放下話筒。

幸虧他沒有結婚,否則看在人家太太眼中,我不曉得算是什東西。

到這種時候,難道我還有什非份之想,只是實在寂寞不過,希望有個人說話。

我並沒有遵他所矚,看起電視節目來,只與孩子們說一會于話,然後便上床。

允新整夜沒有回來,第二天仍然不見人。我很麻木,也沒有特別的反應,看樣子

我是跟他耗上了,照說如果想息事寧人的話,他想我生氣,我就得合作,生氣給他看,

此刻無動于衷,更加容易激怒他。

但我想我心已死,除出無限苦澀,采取自暴自棄的手段,根本不欲反抗。

我日常有一班太太團朋友在一起吃飯喝茶,有時也約些"外人",外人是生活方

式與我們不一樣的女士,譬如說像藝術家、行政人員,甚至是學者,多數是出類拔草,

靠自己雙手賺錢的能干人。

從她們那里,我們可以學習。

今日我帶著憔悴的面孔到私人會所吃飯,發覺關太太約了一位小說家。

她雙目炯炯有神的看著我們,嘴角帶一個笑,老實說,我們觀察她,她又何嘗不

是在審視我們,否則她干嘛要浪費時間陪一班無聊的太太吃飯。

她們談得很多,都有關人生觀。

我靜靜聆听,根本不能加插意見。

賺錢,我不懂。花錢,我更不懂,我只靜靜的喝著咖啡。

後來我忍不住,問女作家︰"男人……對你來說,不是什煩惱吧?"她看上去

是那獨立瀟灑。

大家都看問我,有一兩副責怪的目光射過來,仿佛怪我失儀,我不理她們。

作家並不見怪,她微笑說︰"既未得到過,自然不怕失去,既無物可失,自然沒

有苦惱。"

話中充滿禪機。

"你寂寞嗎?"我渴望學習更多。

"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宜在午餐時分討論。"她笑容可掬。

大家也被引得笑起來。

她很得體成熟,但並不虛偽。

這是很難得的,一般人說到寂寞,不是盡量吐苦水,就是拍著胸口,立刻表白自

己有多幸福快樂,兩個極端,當中無路可通。她倒是懂得交待。

在外頭做事的人不一樣,他們應對自有妙方。

我一直用手撐著頭,直到待者叫我听電話。

我抓起手袋走到電話亭,一頭撞在一個男人胸前。我忙不迭的道歉。

"小魯──"他口中嘖嘖聲,"這冒失。"

又是立炯,我面孔火辣辣起來。

"我們雖然還沒有約會,卻見了無數次面。"他微笑。

我忽然忍不住沖動,"立炯,帶我走,現在,此刻,我悶死了。"

"小魯,"他說,"但我下午要上班。我們不是約好在周末?"

我為之氣結,"太不浪漫了。"低下頭,覺得失望,並且有遭拒絕的傷害。

"小魯小魯,你怎了?那些太太們不是同你有講有笑?情緒穩定些,來,告訴

我有什煩惱,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我用手掩往臉,再不申訴我就要生癌了,我大叫一聲,"立炯,什都不對勁,

我丈夫不再回家,我們欠下一大筆債,隨時有斷炊的可能,而我尚坐在這里強顏歡

笑。"

他一听,立刻拉著我走。

他把車子駛到老遠去,我一直哭,像孩子找到了解的懷抱,我一直哭個不停。

待終于止住眼淚,雙眼已腫如核桃,而化妝也一點不剩,立炯並沒有說什,他

只予我以耐心。

我沒精打采的說︰"送我回家吧。"

"我可以為你做什?"立炯問。

"什也不可以,這個難關,還是我自己渡過。"

立炯說︰"是的,沒有人可以在感情上幫助你,但是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

還是願意為你奔走。"

我在他面前,一共哭過兩次,第一次是他要到外國去念書的前夕,第二次,就是

今天。事隔十年,在極端的失望及迷茫下,我發覺當中的十年像是沒有過過,我仍然

是那個直發不懂思想的小泵娘,喜歡甲君又舍不得乙君,連自己的心事都弄不懂。

我緊緊抓著自己的臉皮,以致面孔發痛,像是要把整張臉撕下來似的。

"小魯,小魯。"立炯輕輕叫我。

"送我回去。"我說。

回到家,我與津師聯絡,決定同允新離婚。

我又等了一天,他才回來,我很平靜,把分居書放在他面前。

他也不出聲,看了良久,像是不懂上面說什。

餅了數十分鐘,他才問︰"孩子歸你?"

"是。"我怕他同我爭,引起枝節。

"也好。"他說。

他不同我爭,我又覺得他涼薄。

"我要想一想。"他說。

我不反對,是該這樣,倘若想也不想,未免太過,到底十年的夫妻。

已到這種地步,心中有說不出的辛酸,只得進書房陪兩個孩子去做功課。

再吵也無益,根本吵不起來。

允新卻釘在我身後,說了句發人深省的話︰"倘若不是經濟突然衰退,我們可以

白頭偕老的吧?夫妻容易共富貴,不易共患難。"

我一聲不響,內心很害怕,他說得有沒有道理?有,太有了,倘若市道不出問題,

他仍然可以玩他擅長的把戲,把錢軋來軋去,每個月都把開銷張羅回來,我也不會問

那多,也不打算叫他改邪歸正,樸素安分的做人。一只眼楮開一只眼楮閉的下去,

很快就老了,怎會分手。

我疲倦的說︰"允新,做人要講彈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他問︰"你要我怎屈?"他的聲音也是乏力的,"把公司結束去做寫字樓工?

誰來用我?此刻宣布破產倒是易事,我已經把一間十一人的寫字樓壓縮成為三人組,

我已經盡了力。這些年你坐在家中,根本不懂外頭的艱難,我比你更悶,你怎不知

道?"

我呆呆的听著。這些事,他從來不說,我也一句不問。

"在這種時候同我提出離婚,別落井下石好不好?我真要跳樓了。"他苦笑。

我抬起頭。

"再與我熬一陣子,也許過了這個秋天,事情會有進展,如果再淡下去,我與你

大不了賣掉生意房子移民去,我去煮叉燒飯,你到超級市場收銀,如何?"

我竟在愁眉百結中笑出來。

允新終于向我攤牌,效果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我們良久沒有正面談判,除出吵架,

便是避而不見,現在已經提出離婚,事情不可能更壞,反而可以鎮靜的面對現實。

"我們的性格一點也不合。"我說。

"當初你並不這想,開頭你很欣賞我的機智與活力。後來我窮了,你開始嫌

我。"

"允新,我要是嫌過你窮,叫我不得好死。"我下狠勁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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