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兒 第24頁

他會來問我打算棄世沒有。我不知道他想我死還是想我活。

我是一個不大有血性的人,喜把錯失歸咎自己,故此接電話時,聲音是平靜的。

"你還好吧?"

"過得去。"

"為什把工作辭掉?"

"無所謂。"

"要不要來看你?"

"不用了。"

"有什事,你仍可以找我。"

嘩,這大的思寵,叫人受不了。

我問︰'稅完沒有?說完就掛電話。"

"我們難道不可以做朋友?"他仿佛還覺得我不夠大方。

"做朋友?我同你是情侶,不是朋友,可以做朋友何必分手?"我砰地扔下話筒。

心中創傷是無法形容的。

我到琴吧去。

仍是那個琴師。多數琴吧內都設電風琴,但這是一架史丹威。電風琴其實不是琴,

是另一種樂器,不過這是另外一個問題。

他看到我朝我眨眨眼,我突然感覺到親切。

我叫了食物,替他叫杯咖啡。

他彈完手頭上的曲子,便走到我身邊來。

"不介意我坐下?"

"這是你的地頭。"

"你是顧客。"他禮貌的說。

"請坐。"我伸手。

他拉開椅子坐我對面。"昨天沒怎吧?"

"沒有什,心情不好,自然病酒,挾醉而歸,乃常事耳。"

"很瀟灑呀!"

我苦笑。

"失戀?"

"噫!"我想︰大概瞎了也看得出來。

"他值得嗎?"

我說︰"當時總是值得的。"

他笑。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也是店主?"

"是,不想上班,又沒有一技之長,只好學人做些小生意。"他掏出一副撲克牌。

"生意還好吧?"

"過得去,都是熟客。你是新搬到這一區來?"

"是,家里油漆還未干。"我說。

"今天休息?"

"我兼夾失業,"我說,"這是我賣鹽都出蟲的時間。"

"真的嗎?"他洗牌,"我替你算一算。"

"算什?"

"運道。"

我意外,"算得出來?是真的?我的命運在牌上可以看得出來?"

"即管試一試。"他微笑,"你想算什?"

"算算前程。"我說。

"好的。"他以熟練的手法切牌,一張張鋪在桌子上。

牌是正常的牌,也是我都熟悉的牌,沒有蹊蹺。

我喝一口啤酒,心情出乎意表的輕松。

他說︰"你今年廿九歲。出生的時候是一個雨天,父母在外國,沒有兄弟姐妹。"

我呆住,什?牌上的點子方塊告訴他那多關于我的事?而且都是事實。

他又發出一列牌,繼續說下去︰"你的男友……是水月鏡花,同你並不長久,他

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這段感情失敗,並不是你的錯。

我听到不是我錯,是他的錯,便如遇到知己一般,管它真相如何,管他是否把黑

說成白,把白說成黑,與我同一陣線,才是朋友。

"但是將來,你會遇到真正愛你的人。"

他把牌收起來。

"喂,別停止呀,"我听得津津有味,"剛開始。"

"你真的要知道那多?"他問我。

"當然,說得很靈光,再告訴我多一點,了不起,你幾乎可以開檔做生意。"

他笑,卻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

我問︰"我會遇到我的真愛?"

"當然,你還年輕,怎會沒有這種機會?"

我沉默一會兒,然後說︰"我已二十九歲了。"

"但作樂觀,並且看上去比你實際年齡小,你是那種永遠的戰士,永不言輸。"

我知道我遇到知己了。誰不要听好話?在這里喝啤酒再貴也是值得的。

"我的真愛,他會長得怎樣?"

"明天你再來,或者我可以告訴你。"

"你是這樣招待顧客的嗎?"

"不,我是這樣騙愛爾蘭咖啡喝的。"他笑。

"告訴我,他是不是個胖子?"我心癢難搔。

"外表有什重要?只要他對你好,性格光明。"

"就算有那樣的人,也不見得要愛上我。"

"你的自卑感好沒來由。"

"你知道我以前的男朋友怎糟蹋我?他說我講話過分妙語如珠,叫他受不了。"

"假使他不愛你,你仍在呼吸這個事實便叫他受不了。"

"是的,惡之欲其死。"我點點頭,"我在他新生的道路上妨礙他,我是他生命

的污點。"

他笑,"你確然妙語如珠。"

我深深嘆口氣。

"放心,牌上顯示,你會轉運。"

"會嗎?"我結帳,"明天再來听好消息。"

臨走向他擺擺手。這跟同心理醫生談話一樣,可使人解除寂寞,心境平靜。

那夜我工作至很晚才睡。

我把所有具可能性的工作都用紅筆圈出來,用小型計算機打字機草擬一封動人的求

職信,洋洋頁半紙,修改數十次。

我叨著香煙,操作至近天亮才昏然入睡。

那琴師說得對,我確是個戰土,隨時可以打仗。上學,從來沒有遲到過;上班開

會,永遠準時,甚至赴行方的約會,都不浪費他時間。樣樣都好,只可惜官樣文章,

稍欠風騷。

總有人會欣賞吧。琴師說的,我會遇到我的真愛。

我擁著這樣一個潔白狂妄的希望入睡。

八月五日︰到文具部去挑白信封,下重本買好貨色,厚實高貴長型那種。

在街上遇見朋友林太太。

她先叫住我。

"咦,"我及時強顏歡笑,"夫人,你好,別來無恙乎?"

"听說你辭了職?"

"是的。"她已經知道了。

"去旅行吧。做膩了,索性休息一會兒,又有什關系?你們這些年輕人,哪怕

找不到工作?哈!"

說得真輕松,她們是這樣的,也許是沒有社會經驗,也許是不想听人訴苦,先把

事情的嚴重性減掉一大半,使苦主無從開口,實則是沒有誠意的一種表現。

不過算了,人同人的關系不過如此,不要問你的朋友可以為你做什,訪問你可

以為你的朋友做什,這樣一想,立刻心平氣和。

我們握手言歡,表皮得不得了地寒暄一番。然後在街上分手。

回家繼續坐在陋室空空的客廳中打信,除了抬頭不同,全部一樣,厚厚幾十封。

我不是不認得幾個人,只是不想煩他們,免得受人恩惠,將來不知如何報答,一

生背著包袱。找工作這種大事情,還是一手一腳靠自己的好。

走到附近的郵政局去買郵票,我把那疊信寄出。

回程只覺肚子餓,我走到琴吧去。

琴師不在,今日見到他,得問他的名字。時間還早吧。我看看表。侍者招呼我吃

洋芋牛肉餅。

沒想到會在這里找到安慰。

我拼命大嚼,每當不如意的時候,食欲特佳,這是惟一的寄托,只有在食物中才

可以找到滿足。女人在失戀之後往往先瘦一陣子,驚魂甫定之後,就開始長肉。

有人說︰"多謝光臨。"

我抬起頭,向他笑一笑。

"眼楮里的積郁,掃之不去。"他說。

我大口喝著基尼斯。

我說︰"告訴我,我的真愛將于什時候降臨?"

"我並不是活神仙。"

"把你的牌拿出來呀。"

"我只算到那多。"

我問︰"我腳上石膏見時拆除?"

"下星期。"

"說下去。"

"我只知道那多。"

我不相信。他在賣關子。

"當心我逼你。"我說。

"我真的只知道那多。"

"去彈琴吧,你。"我沒好氣。

他聳聳肩,好脾氣地走過去,掀開琴蓋,手一按上去,似魔術師般,琴鍵發出悅

耳的樂音。

拌是陌生的歌,從來沒有在別處听見過。鋼琴的音響本來很金屬機械化,但在他

手下卻變得異常優美,這是一個用琴聲表達的故事,細細傾訴,令我流淚。這是我的

筆事,我進入他的琴聲中,回憶初次戀愛,感覺仿佛是陽光終于照排到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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