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家華的臉充滿愁苦, 為之動容,她忽然想起她母親面孔,在她記憶中,亦一般可憐無助, 心慈了。
她蹲下來說︰「回去吧,我弟弟一定會得痊愈。」
「你應允?」
「我當然應允。」
她繼母的面部肌肉漸漸放松,表情漸漸祥和。
「回去睡一覺,等待好消息。」
吳豫生向女兒投去沉默而感激的一眼,扶起妻子離去。
抹一抹額角的汗,坐下來。
洪俊德稱贊她︰「做得很好,毋需我提場,自創劇本。」
說︰「現在她真的相信我是邪惡的神靈了。」
洪俊德說︰「其實嬰兒一定會痊愈的。」
月兌口說︰「當然會。」
陳曉非問︰「因為你保證?」
「才不,醫學那麼發達,兒科病不難控制,不會有什麼危險,實是谷家華憂慮過度。」
「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也會那樣。」
大家各自回房熄了燈。
卻誰也睡不著,天都快亮了。
陳曉非發覺 抱膝坐在椅子里沉思。
她過去問︰「你在干什麼?」
「我在運功保佑我弟弟。」 笑。
「沒有關系,他們現在也不會放火燒殺女巫了。」
「你真心肯原諒他們?」
「阿姨,我做夢看見母親。」
「你不可能記得她,一切出于你的想象。」
「你又記不記得她?」
「我們並不在一起長大,童年過後,再次重逢,她已經訂婚,毫不諱言,我對吳豫生的好感比對姐姐更大,她們快發覺,因避嫌我們便不甚來往。」
「你個覺得我們家悲劇特多?」
「老實說,能有幾家人年年得心應手,萬事如意。」
阿姨一貫以成熟的口吻來推搪 玄之又玄的問題,非常成功。
的弟弟隔了一個星期才月兌離險境,那個令他痛苦的濾過性病毒終于受到控制,醫生說他在短期內可望痊愈。
這個時候,谷家華神智清朗,自然不願歸功于 ,她再三向洪氏夫婦致歉。
陳曉非笑說,「 ,你的神力生效了。」
答︰「誰叫他是我的弟弟。」
洪俊德瞪妻子一眼︰「夠了。」讓事情過去算了。
第一年留學, 回來四次。
一有略長的假期,她就往回跑,梁永燊撥電話找她,往往只與錄音機打交道︰「我已在回家途中……」
念的是心理學。
課本的記載使她目眩,根據心理學,記憶衰退,有兩個主要原因︰遺忘,以及阻隔。遺忘對于醫治創傷有極大幫助,如果不去刺激該段回憶,它會得淡卻。
但若干心理學家認為記憶不可能全部消失。
為這個問題凝神。
為什麼她不記得火災的起因?她在現場,她可沒忘卻其他的細節。
心理阻隔通常受情緒影響,佛洛依德一九一四年著作日常生活之心理全本書都獻給這個問題︰他乘火車時常過站,因為站名與他姐姐的名字相仿,他曾與她吵架,下意識要忘記不愉快事件,健忘受精神壓抑引致。
同梁永燊說︰「有些人性格具毀滅性,破壞破壞破壞,最後連自己都毀滅才作數。」
梁永燊想了想,「應該說每個人的性格中都帶這一點點特色。」
「多可怕!」
梁永燊笑了,一見面她就同他說這樣的話,完全不像來度假的樣子。
「年終考試每個學生都要寫一個報告,我已經找到題目。」
梁永燊相當有興趣,「可以告訴我嗎?」
「人類性情中的阿修羅情意結。」
梁永燊一怔,「听上去像博士論文。」
「報告完成後我會給你過目。」
梁永案笑,「我怕我看不懂。」
「看不懂才高深。」 笑。
她仿佛比升學之前開朗,梁永燊覺得高興。
他卻沒料到,吳 的喜悅,與他無關。
那完全是因為另外一個人的緣故,他叫翁文維,也是吳 一年回來四次的原因。
為著他, 似忘卻過去十多年生活中一切的人與事,空氣像特別清新,陽光特別美好,巧克力特別香甜,即使早上抖開報紙,紙頭窸窸窣窣的聲音都特別清脆悅耳。
與梁永燊或其他人在一起,都沒有這種感覺。
她在一間書店認識翁君,年輕人時常這樣邂逅, 卻不那麼想,她給這段偶遇添增無限色彩,幾乎沒堅持整間書店在剎那間轉為薔薇色。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那天翁君為找資料跑了一個下午,已經十分疲倦,在異鄉的大學城附近人地生疏,找不到可安歇的咖啡室,他十分氣餒。
一不小心一腳踢塌疊在地上的硬皮書,他喘一口氣,只得蹲在水門汀地板上靠綠色的日光燈光線來揀拾它們。
「讓我幫你。」他听得有人這樣說。
他抬起頭來,看到少女烏亮的黑發,晶瑩的皮膚,閃亮的眼楮,那可怕的慘綠燈光絲毫無損她的容貌,翁君心頭一寬,世上沒有什麼景象,比美貌健康的少女更加賞心悅目,他在心中贊嘆一聲。
那少女像听到了他的心聲,嫣然一笑。
地下室本來有點兒陰有點兒冷,翁君不知嘀咕了多久,此刻他渾忘此事,書本已經疊好,少女要離開了,他連忙說︰「你可知道附近有什麼地方可以喝杯咖啡?」
少女轉過頭來,「五分鐘的車程算不算附近?」
他笑道︰「太理想了。」
他們是這樣認識的。
等到喝完咖啡,少女與他在馬路分手,他抬起頭,看到暮色四合,才感覺到空間與時間的存在。
翁文維沒有即時回家。
他坐在地下鐵路其中一卡車廂里,忘記下車,自一個終站乘到另外一個終站,耳畔充滿轟轟轟的聲響,一個鐘頭,兩個鐘頭過去,他什麼都沒有想,腦子里也只有轟轟轟的聲響。
終于他下了車,已經錯過晚飯時間。
他住在唐人區一間舊屋的地下室里,替他開門的,是他的未婚妻簡金卿。
翁文維知道,他已回到現實的世界里來。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未婚妻滿臉不悅。
簡金卿繃緊面孔已有多年,也難怪她毫無歡容,四年前他倆同時出發前來進修,一年後為著生活,她放棄學業到中華料理店做服務生,一手包攬未婚夫的學費,兩人的房租、電燈煤氣,食物與一切雜費。
三年這樣的生活把面色紅潤性格活潑的少女訓練成一個壯志盡消,錙銖必計的女人。
她犧牲得越大,翁文維越是怕她,漸漸兩人的關系由情侶變為主僕。
本來一切已經過去,翁文維終于畢業,他們可以衣錦還鄉,同時簡金卿說︰「現在輪到我念書,你賺錢了,還有,明天就去買那件九百元的大衣。」她臉上已經透出一絲笑意。
翁君心里寬慰,四年債務用四年償還,八年之後,他們可以過身分平等的生活。
可是今日,他踫到那個少女。
他忽然听得未婚妻問他︰「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到書店去替老劉找一點兒資料。」
「你幫老劉還幫不夠?」
答應老劉的時候,他的確非常勉強,但是那天陽光好,心情也好,又有時間,市面五百多間書店,他偏偏要走到那一家去,而少女正在地牢里,站在他隔壁。
這樣的機會,到底佔億分之幾?
「你可要現在吃飯?」
翁君知道那只不過是超級市場現賣冰凍的牧人餡餅或是漢堡牛肉。
「我不餓。」他說。
罷才在俄國茶室他已經進過小食。
那少女介紹白汁鮭魚給他,他坦白地告訴她,他身邊只有十五塊錢,少女笑,叫他不用擔心。
她的肌膚、眼楮、嘴唇、牙齒,都似會發出晶瑩的亮光來,他以迷路人看到林中仙子那樣的心情看著她,不相信世上還有那麼美好的東西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