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羅 第21頁

比家華的臉充滿愁苦,  為之動容,她忽然想起她母親面孔,在她記憶中,亦一般可憐無助,  心慈了。

她蹲下來說︰「回去吧,我弟弟一定會得痊愈。」

「你應允?」

「我當然應允。」

她繼母的面部肌肉漸漸放松,表情漸漸祥和。

「回去睡一覺,等待好消息。」

吳豫生向女兒投去沉默而感激的一眼,扶起妻子離去。

  抹一抹額角的汗,坐下來。

洪俊德稱贊她︰「做得很好,毋需我提場,自創劇本。」

  說︰「現在她真的相信我是邪惡的神靈了。」

洪俊德說︰「其實嬰兒一定會痊愈的。」

  月兌口說︰「當然會。」

陳曉非問︰「因為你保證?」

「才不,醫學那麼發達,兒科病不難控制,不會有什麼危險,實是谷家華憂慮過度。」

「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也會那樣。」

大家各自回房熄了燈。

卻誰也睡不著,天都快亮了。

陳曉非發覺  抱膝坐在椅子里沉思。

她過去問︰「你在干什麼?」

「我在運功保佑我弟弟。」  笑。

「沒有關系,他們現在也不會放火燒殺女巫了。」

「你真心肯原諒他們?」

「阿姨,我做夢看見母親。」

「你不可能記得她,一切出于你的想象。」

「你又記不記得她?」

「我們並不在一起長大,童年過後,再次重逢,她已經訂婚,毫不諱言,我對吳豫生的好感比對姐姐更大,她們快發覺,因避嫌我們便不甚來往。」

「你個覺得我們家悲劇特多?」

「老實說,能有幾家人年年得心應手,萬事如意。」

阿姨一貫以成熟的口吻來推搪  玄之又玄的問題,非常成功。

  的弟弟隔了一個星期才月兌離險境,那個令他痛苦的濾過性病毒終于受到控制,醫生說他在短期內可望痊愈。

這個時候,谷家華神智清朗,自然不願歸功于  ,她再三向洪氏夫婦致歉。

陳曉非笑說,「  ,你的神力生效了。」

  答︰「誰叫他是我的弟弟。」

洪俊德瞪妻子一眼︰「夠了。」讓事情過去算了。

第一年留學,  回來四次。

一有略長的假期,她就往回跑,梁永燊撥電話找她,往往只與錄音機打交道︰「我已在回家途中……」

  念的是心理學。

課本的記載使她目眩,根據心理學,記憶衰退,有兩個主要原因︰遺忘,以及阻隔。遺忘對于醫治創傷有極大幫助,如果不去刺激該段回憶,它會得淡卻。

但若干心理學家認為記憶不可能全部消失。

  為這個問題凝神。

為什麼她不記得火災的起因?她在現場,她可沒忘卻其他的細節。

心理阻隔通常受情緒影響,佛洛依德一九一四年著作日常生活之心理全本書都獻給這個問題︰他乘火車時常過站,因為站名與他姐姐的名字相仿,他曾與她吵架,下意識要忘記不愉快事件,健忘受精神壓抑引致。

  同梁永燊說︰「有些人性格具毀滅性,破壞破壞破壞,最後連自己都毀滅才作數。」

梁永燊想了想,「應該說每個人的性格中都帶這一點點特色。」

「多可怕!」

梁永燊笑了,一見面她就同他說這樣的話,完全不像來度假的樣子。

「年終考試每個學生都要寫一個報告,我已經找到題目。」

梁永燊相當有興趣,「可以告訴我嗎?」

「人類性情中的阿修羅情意結。」

梁永燊一怔,「听上去像博士論文。」

「報告完成後我會給你過目。」

梁永案笑,「我怕我看不懂。」

「看不懂才高深。」  笑。

她仿佛比升學之前開朗,梁永燊覺得高興。

他卻沒料到,吳  的喜悅,與他無關。

那完全是因為另外一個人的緣故,他叫翁文維,也是吳  一年回來四次的原因。

為著他,  似忘卻過去十多年生活中一切的人與事,空氣像特別清新,陽光特別美好,巧克力特別香甜,即使早上抖開報紙,紙頭窸窸窣窣的聲音都特別清脆悅耳。

與梁永燊或其他人在一起,都沒有這種感覺。

她在一間書店認識翁君,年輕人時常這樣邂逅,  卻不那麼想,她給這段偶遇添增無限色彩,幾乎沒堅持整間書店在剎那間轉為薔薇色。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那天翁君為找資料跑了一個下午,已經十分疲倦,在異鄉的大學城附近人地生疏,找不到可安歇的咖啡室,他十分氣餒。

一不小心一腳踢塌疊在地上的硬皮書,他喘一口氣,只得蹲在水門汀地板上靠綠色的日光燈光線來揀拾它們。

「讓我幫你。」他听得有人這樣說。

他抬起頭來,看到少女烏亮的黑發,晶瑩的皮膚,閃亮的眼楮,那可怕的慘綠燈光絲毫無損她的容貌,翁君心頭一寬,世上沒有什麼景象,比美貌健康的少女更加賞心悅目,他在心中贊嘆一聲。

那少女像听到了他的心聲,嫣然一笑。

地下室本來有點兒陰有點兒冷,翁君不知嘀咕了多久,此刻他渾忘此事,書本已經疊好,少女要離開了,他連忙說︰「你可知道附近有什麼地方可以喝杯咖啡?」

少女轉過頭來,「五分鐘的車程算不算附近?」

他笑道︰「太理想了。」

他們是這樣認識的。

等到喝完咖啡,少女與他在馬路分手,他抬起頭,看到暮色四合,才感覺到空間與時間的存在。

翁文維沒有即時回家。

他坐在地下鐵路其中一卡車廂里,忘記下車,自一個終站乘到另外一個終站,耳畔充滿轟轟轟的聲響,一個鐘頭,兩個鐘頭過去,他什麼都沒有想,腦子里也只有轟轟轟的聲響。

終于他下了車,已經錯過晚飯時間。

他住在唐人區一間舊屋的地下室里,替他開門的,是他的未婚妻簡金卿。

翁文維知道,他已回到現實的世界里來。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未婚妻滿臉不悅。

簡金卿繃緊面孔已有多年,也難怪她毫無歡容,四年前他倆同時出發前來進修,一年後為著生活,她放棄學業到中華料理店做服務生,一手包攬未婚夫的學費,兩人的房租、電燈煤氣,食物與一切雜費。

三年這樣的生活把面色紅潤性格活潑的少女訓練成一個壯志盡消,錙銖必計的女人。

她犧牲得越大,翁文維越是怕她,漸漸兩人的關系由情侶變為主僕。

本來一切已經過去,翁文維終于畢業,他們可以衣錦還鄉,同時簡金卿說︰「現在輪到我念書,你賺錢了,還有,明天就去買那件九百元的大衣。」她臉上已經透出一絲笑意。

翁君心里寬慰,四年債務用四年償還,八年之後,他們可以過身分平等的生活。

可是今日,他踫到那個少女。

他忽然听得未婚妻問他︰「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到書店去替老劉找一點兒資料。」

「你幫老劉還幫不夠?」

答應老劉的時候,他的確非常勉強,但是那天陽光好,心情也好,又有時間,市面五百多間書店,他偏偏要走到那一家去,而少女正在地牢里,站在他隔壁。

這樣的機會,到底佔億分之幾?

「你可要現在吃飯?」

翁君知道那只不過是超級市場現賣冰凍的牧人餡餅或是漢堡牛肉。

「我不餓。」他說。

罷才在俄國茶室他已經進過小食。

那少女介紹白汁鮭魚給他,他坦白地告訴她,他身邊只有十五塊錢,少女笑,叫他不用擔心。

她的肌膚、眼楮、嘴唇、牙齒,都似會發出晶瑩的亮光來,他以迷路人看到林中仙子那樣的心情看著她,不相信世上還有那麼美好的東西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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