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都會風貌比較腐敗,所以容易使人意亂情迷。
之洋笑笑,不知又墮入哪個人的世界里來了,真是身不由主。
正在此際,她听得有女子無奈地吟道︰「身不由主。」
之洋探頭探腦去看是誰。
一個瘦削清麗的女子坐在窗前逗一只黃鶯唱歌,手中拿著半只蛋黃喂它。
女子穿著月白色綢旗袍,身形婀娜,無限風韻,可是心事重重。
這是誰?
女子抬起頭來,看著之洋,也問︰「你是誰?」
之洋嚅嚅︰「我——」
女子微笑,「你是新來的小大姐。」
「我,小大姐?」
只听過有大小姐,何來小大姐?
女子揚聲︰「張媽,小大姐來上工了。」
一個中年婦女匆匆進來,一見之洋便低聲抱怨︰「你怎麼跑到小姐的房里來了?跟我走,別亂跑。」
之洋忙問張媽︰「什麼叫小大姐?」
張媽沒好氣,「小大姐即年輕幫佣。你自蒲東來可是?少說話多做事,快去拖地板。」
之洋啼笑皆非。
正欲分辯,忽然聞到灶頭撲鼻香氣。
月兌口而問︰「在煮什麼?」
「饞嘴,不過倒是識貨,是一鍋紅燒烏賊烤五花肉。」
「嘩。」之洋垂涎欲滴。
張媽怪同情她,「去把工夫趕出來,小姐不會小氣幾塊肉。」
沒想到吃好的要回到百多年前。
之洋取餅地拖與一桶清水,百忙中問︰「小姐是誰?長得甚美。」
張媽笑了,又嘆口氣,「瞧你模樣笨笨的,心倒精靈,她是——」在之洋耳邊說了三個字。
之洋睜大雙眼,「阮玲玉!」
張螞頷首,「連你這鄉下孩子都知道小姐的大名。」
之洋不想與張媽分辯她是鄉下人抑或是城市人,她只是惋惜地想,這是一個短暫的生命。
可憐的她將因為感情糾紛、煩惱無法解決,而尋短見。
張媽推她一下,「還不去把工夫趕出來?小姐一高興,帶你去燙頭發,你就走運了。」
之洋連忙說︰「不不不,我喜歡直發。」
張媽笑著批評,「你看你,鄉里鄉氣,不識好歹。」
之洋從未拖過地板,無師自通,幸虧是淺易工夫,只要肯花力氣便行,不消片刻,便將屋子里里外外拖得光潔明亮。
張媽看見,訝異得不得了,「咦,手腳倒是勤爽。」
阮小姐抱著手臂出來微微笑,「這回用對人了。」
之洋揮著汗坐在露台上,異常愉快,體力勞動就是有這個好處。
張媽用大碗盛了飯與肉給她,「你就坐在那里吃吧。」
之洋用手接過,笑一笑,不介懷,大口吃起來,不知多香甜。
人生就是這樣,在上一個故事里,她被誤會是神仙,這一回,又有人把她當一只狗。
張媽問︰「多久沒吃五花肉了?」
之洋據實答︰「我從來沒嘗過這樣美味的肉。」
「嘖嘖嘖,真可憐。」
又加添一碗菜湯給她。
「張媽,你要是開飯店,一定生意滔滔。」
是阮小姐站在落地長窗邊打趣她。
之洋抹抹嘴,誠懇地說︰「阮小姐,我可以與你說幾句話嗎?」
阮小姐沒有架子,倚在欄桿上,笑問︰「可是要借工鈿?」
「不不不,不是那樣。」
阮小姐大奇,「那一定是問我要舊衣裳?」
之洋笑,「不,我夠衣服穿。」
阮小姐打量她,「像你身上這種陰丹士藍老布,足可穿十年。」
之洋收斂笑容,「阮小姐,生命誠可貴。」
阮小姐轉過頭來,十分詫異,「你說什麼?」
之洋輕輕重復︰「一個人所擁有的,至珍貴的便是生命。」
阮小姐既好氣又好笑,「你從什麼地方听人那樣說,是耶穌會禮拜堂里的人布道嗎?」
之洋發覺彼時的女性實在缺乏常識。
她說︰「無論如何,不可輕賤生命。」
阮小姐答︰「那自然,身體發膚,受自父母,需小心保護。」
之洋頷首,說得好。
這時,一輛轎車在弄堂口停住,阮小姐一見,立刻同張媽道︰「說我不在。」厭惡地避到房間里去。
張媽大聲回答︰「是。」又對之洋說,「你速速去替我去買一瓶醋回來,今晚小姐請客,我要一直忙到黃昏。」
「今日緣何請客?」
「今日是小姐生日。」
「幾歲?」
「二十三。」
之洋松口氣︰「還好,不是今日。」
張媽問︰「你一個人喃喃說些什麼?」
之洋攤攤手,「鄉下人就是這般模樣。」
「對,鬧了半晌,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
「林之洋。」
「這算什麼名字?」
「你叫我阿之,也就像小大姐的名字了。」
「阿芝?」
之洋問︰「誰來探訪阮小姐?」
「那些做生意發了財家里有大小老婆卻還來追求女明星的倫俗無情漢。」
之洋沒想到一個中年女佣會說得出如此機智伶俐的話來,不禁鼓掌。
張媽啼笑皆非,「你這是干嗎?」
「說得好極了。」
「你懂什麼!」
之洋笑,她想說,我懂得比你多得多,又覺勝之不武,在張媽面前逞強干什麼。
「阿芝,你這個人很有趣,好好做下去,小姐脾氣很隨和,不會虧待你,在這里,見得人多,見識增廣,有好處。」
之洋想,可惜我不能夠。
這時有人按門鈴。
「來了,討厭人物來了。」張媽去開門。
門一打開,只見站著一中年漢,大月復賈,涎著臉,半張著大嘴,十分貪婪模樣。
別說社會沒進步,到了之洋那個年代,人的相貌身段大有改進,已很少有長得惡形惡狀的人,人類遺傳因子已可由醫生控制,當然盡量挑優秀質素給下一代。
只見那大月復賈塞鈔票給張媽,又叫她︰「來,小妹妹,拿去買糖吃。」
其實之洋比阮小姐還要大幾歲,可是不打扮,就顯得女敕相。
之洋說︰「我去買醋。」
任得張媽與該人糾纏。
傳說中的狂蜂浪蝶,便是這種人了。
可是之洋沒想過任何一種蝴蝶會有那麼胖。
她走出弄堂,回頭看,只見天空帶一抹薔薇色,帶薄霧,三輪車叮叮叮響鈴擦過她身邊,彼時大都會也似一個小城鎮,之洋對阮小姐十分留戀,可惜她只是一名過客,不能久留。
她用勞力換了一碗飯吃,公平交易,這是她離去的時候了。
之洋可以想象張媽會掛念她,「阿芝這小大姐,莫是迷了路,遭人拐帶」,然後到薦人館查詢,隨即發現薦人館根本沒派人來。
之洋對老好張媽有若干歉意。
可是最令她難過的是人類無法扭轉他們的命運。
之洋往前走,她走回實驗室來。
時珍看著她,「嚇壞我,你為何滿頭大汗?」
拖地板當然要流汗。
之洋問時珍︰「你又到何處去了?」
「別提啦。」
之洋大感好奇,「說來听听呀。」
「我陪一位女士折紙船。」
之洋笑起來,「我知道了,把紙船寄給母親。」
「可不是,想起亡母,淚流滿面。」時珍沒精打采。
之洋稀罕地說︰「真沒想到紙船會有感人之處。」
「因為踫巧觸到我傷處。」
之洋輕輕嘆一口氣。
「你我均既傷心又勞累。」
「人生本來如此。」
「之洋,緣何悲觀?」
「不是嗎,生活中充滿等待等待等待,接著便是驚恐驚恐驚恐。」
「找到父親,我們可以向他請教有關人生。」
「教授就快回來了。」
「這是你的第六感嗎?」
之洋答︰「別挪揄我,我十分信任我的靈感。」
「這就是你做人失敗的地方。」
之洋伸一個懶腰,「不同你說了,回家養精蓄銳,準備上班。」
回到家,淋浴洗刷,磅一磅體重,發覺輕了一公斤有多,不能再瘦了,她取出營養藥粉調了一杯飲料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