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對人家太好,引起人家的誤會。」
我開始明白為何女同事們紛紛搬離家中,去到比較簡陋狹窄的公寓,為著自由。
不自由,毋寧死。
花枝招展的出去,他們問你同啥個人去白相,此人有無可能托付終身,別玩得身敗名裂才好。
坐在家中不動,他們又急得團團轉,怎麼搞的,人人都嫁得風光,單單咱們家女兒成為跳樓貨。
真得搬出去,千祈莫拖累家聲。
我覺得很累。
第二日面孔有點浮腫,小朱對我自然格外留神,噓寒問暖。
「別忘了我們有約會。」
「約會?」
「噯,同你朋友一起喝幾杯,你忘了?」
「啊是,真虧他那麼客氣。」
小朱向我埋怨,「人家約你做那麼普通的事,你就答應了,我約你吧,即使上月球,你恐怕也說沒空,你到底希望怎麼樣?」
我自累累的公文夾子里抬起頭,慘白的笑,「你會不會化身成為印第安納腫斯博士?
每天早上,總是奇怪怎麼才會捱過那八小時,不過時間總是會過的,每日照樣的下班。
小朱過來接我下樓。
「是哪一間酒吧?」我問。
「跟住我。」
徐培南與紅羽毛比我們早到。
紅羽毛在額前縛根細珠子編織的彩帶,在腦後插條羽毛,正式印第安裝扮。
徐培南一身牛仔布衫褲,粗獷豪邁是他的本色,不必細表,喝起啤酒,如牛飲水,無窮無盡可以繼續下去。
紅羽毛對他很傾心,他把她安置在青年會宿舍,不住勸她返回祖國,對她並不領情。
我叫了黑啤酒,空肚子,半品月兌之後,已經有點意思,一味用手撐著腮,不想動。
小朱建議一起去吃晚飯,我實在沒胃口。急急推辭。
徐培南說︰「這樣吧,小朱,你送紅羽毛,我同藍志鵑走,大家都順路。」
什麼都為著省事省力。
小朱也沒有堅持,一味問︰「你不介意吧,志鵑?」
我笑咪咪說︰「沒關系。」
在門口分手,徐培南問我︰「有點餓了吧。」
我點點頭。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吃東西,來。」
「什麼地方?」
「我已約好朋友,跟著來,包管你大快朵頤。」
我以為有哪一個巴黎名廚來到貴境,誰知他一帶把我帶到潮州大牌檔,他的朋友小蔡早已在那里等他,叫了一桌了的菜,還陸續有來。
全是海產,炒得香噴噴,空氣漫滿蒜與椒的濃味,但我沒有勁筷。
兩個穿短衣的伙計正蹲在一角洗碗,那桶水叫人見之胃口立減。誰怕死呢,做人總是要死的,但吃苦就不必了,為了一碟炒蜆而中毒,在醫院躺上十天八天,實在滑稽。》
我的酒意已去,又找不到洗手間,坐立不安,又沒興趣用竹簽桃出東風螺來吃,很得罪了這位蔡先牛。他一邊空口嚼著指天椒,一邊說︰「有種人一輩子住在象牙塔中,不知損失了什麼。」『
這種人當然是我。
我微笑。
他與徐培南區是一對,不羈是為瀟灑,小心是為狷介,我們的價值觀念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
他說完之後,狠狠挾著生的鯇魚皮塞進嘴里,滿滿一水杯加飯酒一下子喝個干淨,抗議我這種沒有生活情趣的女人的存在。
奇怪,我嫌小朱,他們也嫌我。
我是不該來的,身後開了火鍋在炒面點,所有的油煙全為我的凱斯咪羊毛衫所吸收。
真不值,一時不察,又上大當。
「來,」徐培南說,「吃點蠔仔粥,毒不死的。」
他先取餅碗,大聲地夸張地,素落索落的喝幾口,表示並沒有蒙汗藥。
我只得順意喝了兩口。
徐培南徐培南,你總不放過我,又被你陷害。
小蔡說;「送那妞兒回家,培南,我們去找衛君出來繼續喝。」
我如皇恩大赦,連忙起來,「我自己回家即可,不必勞駕。」
小蔡大樂,立刻站起來與我握手道別,我也不再去看徐培南,揮手叫了街車便跳上去。
我並沒有委屈的感覺,我不該試得太辛苦,有些人是根本不能做朋友的。
車子停在家門口,我付了車資,突覺胃抽錯搐,便嘔吐起來。
有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嚇得我跳起來,屋漏兼夜雨,莫非是劫匪。
我抬頭一看,是徐培南,我拂開他的手。
「怎麼了?」
「明天見。」我伸手按門鈴。
「要不看醫生?」
「不用。」
女佣替我開門,我搶進房去,父母在身後追著來問。我關上門,拒絕他們的熱情。
我無恙。
小朱一有機會便告訴我,他同紅羽毛開始約會。
他說她很寂寞很可憐,路途遙遙到東方來,人家不予受理,他見義勇為,救美女月兌險境,也是很應該的。
我錯愕的說︰「我以為你是我裙下不貳之臣。」
他立刻理直氣肚的說︰「但是你不愛我。」
我笑,打蛇隨棍上,「祝你幸福。」
他會的,不需旁人但心,千里姻緣一線牽,紅羽毛認識徐培南,找到這里來,不外是為著成全小朱。而小朱之跟在我身邊,是上天安排他藉此與紅羽毛接觸。我與徐培南在這件事上都是配角。
這里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張元震在外國一概不理,什麼都不想知道,那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只听見小朱說過︰「張先生也該回來了吧。」
我想說︰「不,他不回來,我要纏住你。」又怕朱小生真的會相信。我受過教訓,話不可以亂說。
有一次老同學敘舊完畢,順路的叫一部車回家,同車一位女士當我生麻風,不但坐得遠遠,且不願交談,我挖空心思找題材敷衍她,「住哪里?」「隔壁玉蘭路。」
我月兌口說︰「那倒好,有空到你處坐。」誰知她驚賅莫名,雙手亂擺,「我就要搬了,我就要搬了。」
許社長請客我還沒去呢。她不知何故但心事。
不過這個之後我就少應酬少說笑。
小朱調轉頭來安慰我,「張先生回來,記得請我喝喜酒。」
我只是微笑,現在他調轉頭要甩掉我。
徐伯母來邀請我去露營。
「是培南主辦的,你不如也參加,都是年輕人,假期不寂寞。培南同那個紅番女子,不過是普通朋友,志鵑,我那查清楚了。」
她緊緊拉著我的手,搖餅來又搖餅去。小孩子有事求大人的時候,常常有這個動作。
露營?想起來都發抖。
我還去露營?那是十二歲到十九歲半少年人的玩意兒。我光是洗隱形眼鏡的藥水與工具就一大堆,怎麼離得開豪華住宅,別開這種玩笑。
也難怪徐培南及小蔡先生要瞧不起我。
連出去開半朝會都覺得辛苦,因為要茶沒茶,要水沒水。或許真到災難期,會得莊敬自強,但現在我得儲蓄我的精力。
我與徐培南無法走得攏。
我打一個呵欠,雖然用手掩著面孔,徐伯母也看得出來。
徐伯母失望了,但仍然沒有放開我的手。
她說︰「志鵑,你知道徐家姆媽一直喜歡你。」
「我知道,」我說︰「我自小知道。」
「現在象你這樣斯文端莊的女孩子極少,外頭那些近三十歲的女人,都還瘋瘋癲癲的滿山跑,叫人吃不消。」
我莞爾。令郎也是呀,我心想,徐伯母,何必單挑別人眼中之剌呢,令郎也屆而立之年,為何還似野孩子。
我說︰「我是老派,媽把我教僵掉了。」
「她有家教,我及她十分一就好了。」
「徐伯母你不必擔心。今日搓不搓牌?」
「噯,待我去找搭子。」徐伯母的注意力邊轉移。
從前我最討厭麻將牌,現在覺得這個玩意兒有點意思,女人只要坐在牌桌面前,省卻不少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