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替你們去買點心水果,我知道徐伯母愛吃栗子蛋糕。」
「是是是。」她說。
我特地開車出去,在酒店的糕餅店輪對做孝順女兒。身後排著個說英文的唐人女,嘰哩呱拉,我借眼角瞄一瞄,只見她圓圓一張鵝蛋臉,穿著時髦的,肩膊墊得如盔甲般的白貂皮短大衣,下面一條黑尼龍長褲卻又如第二層皮膚似緊緊黏在腿上。
嘩,衣不驚人死不休。
誰,是誰?
這種夸張的女人本市並不多,只見她十指尖尖,搽著茶色指甲油,嘴上配淡色唇膏,正是巴黎時裝雜志上最新打扮。
只听得她叫道;「培南,過來,培南。」
我即時揚起一道眉,此培南不是彼培南吧,只是她喚人名如喚一條小狽,倒希望正是徐培南。
再沒修養我也微微側過頭去看,哎呀,可樂得我開了花,那大胡髭不是我那徐培南是啥人,哦原來他也有這一天,原來他也得受女人支配。
他當然也看見我。
「藍志鵑。」他倒是有勇氣同我打招呼。
那時髦女立刻起戒心,一只手圈在徐培南手臂中,看著我。
徐培南同我說,「藍志鵑,到什麼他方去?」
「回家。令堂同家母在搓牌。」
「啊,我也去。」他居然這酸說。
我靈光一閃,這家伙,居然靠我來月兌身,自己吃不消,要跟我走?
「不,」我說得不知多麼堅決,「我不準你去。」
他一呆,「我看我母親,怎麼不能去?」
「你自己叫車,不關我事。」
我別轉頭,買了蛋糕就走。
多麼孩子氣,多麼幼稚,多麼荒唐,但是我不後悔這麼做,對于徐培南這種人,演技太含蓄是不行的,非得槍對槍,箭對箭不可。
我第一次收起淑女格局,與他斗爭。
我期著車子回來,他比我更早坐在客廳當中。
一見我他便搓著手站起來,「幸虧你救我。」
他的女伴都穿皮裘了,他還是破布褲一族,牛仔褲自然是爛的好看,但他那條實在破得似叫化子,有幾處裂得肉帛相見。
我支持不住。
當下瞪他一眼,「你別表演得像大情人,不勝女人騷擾,用我來做擋箭牌,小心你的嘴巴,你同人說些什麼?」
「我說你是我表妹,今天家里有大人生日。」他笑嘻嘻地。
「賊禿。」
他笑意更濃,胡髭聳動,他這種表情使我想起小阿飛在路邊勾搭女人,「妹妹,你不睬我也罵罵我。」
「不準借我的名去招搖撞騙。」我嚴重的警告他。
他半躺在沙發上,非常得意,正在抖動一條腿。
我怒火中燒,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趁著這個美好的星期日下午,激烈地自盒出栗子蛋糕,右手抓住他的頭發,左手朝他面孔上糊過去。
一向只有他朝我動手,這次我突然控制了他,他失措,沒有反抗,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豈有此理,非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我把蛋糕在他面孔上旋兩旋,方才松手,一時間女乃油、糕屑落了一他,他毛發上都是蛋糕,失聲大叫起來,在搓牌的伯母們紛紛趕出來看熱鬧,不知發生什麼事。
沒想到徐培南會跟著大笑起來,呵哈呵哈,聲震屋瓦,笑得伯母們手足無措。
一時間沖動招致無限損失,小不忍則亂大謀,我明白過來。沙發與地毯都要叫專人來洗,徐伯母的表情驚恐得不能置信,我一生的清譽毀于一旦。
我根本不敢出來見人。
幸虧張元震回來了。
很突然,在周一晚上他忽然打電話過來。
「找藍志鵑。」
「元震?」
「也只有你才認得我的聲音。」他說得很苦澀。
「元震,怎麼了?」
「我後天飛機回來。」
我愕然,但一向沒有追問的習慣。「要不要接飛機?」
「不用,到家我會與你聯絡。」
「到時再談。」他放下電話。
我知道他有煩惱。
有一年未見了。
當我同林小姐說,我沒有見過比元震更好的男子,是真的。
這麼些年,我不再是小女孩子,意志力堅定,見識增廣,但是看到張元震,仍然為之傾倒。
他天生有股書卷氣,一件名貴的厚呢大大穿得略舊,更有味道。
看到我微微一笑,象是有什麼千言萬語,不知如何開口似的。
我說︰「元震,歡迎回來。」
我與他輕輕擁抱。
這些年來,我們非常斯文含蓄,並無越禮之處,故此沒有上演肉麻鏡頭。
「志鵑,你比任何時候都漂亮。」
「謝謝你。」
「對我突然回來,沒有疑心?」
「你總有你的理由,不必向我交待。」
「我想找工作做。」
「好得很。」
徐伯母見過張元震後,說她認了命。「是要比咱們培南登對得多。」她說。
同時母親說︰「總算有機會辦喜事了。」
我心底卻不是這麼想,元震並不是回來向我求婚的,他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在假期中,我幫他找到一層公寓,一切現成,不十分合意,但很過得去,他即時搬進去。
元震訂了西報看聘人廣告。
我們之間客氣得過份,對白只涉及︰「過去兩年你做些什麼?」
「我?呵,我做了碩士論文。」
「講些什麼?」
「是一個較長的報告,解釋如何用力將一粒鋼珠通過鋼球,造成一條光滑的隧道。」
我大大的詫異,「什麼,這樣的題材可以寫一本書?當真匪夷所思,我以為必有主角,談戀愛才能算一本書。」
他大笑。
「況且使鋼珠通過鋼球,再容易不過,盡汝所能,用力按便可。」
「你這個人!象你這麼說,沒有什麼是困難的了,如何寫小說?盡汝所能,把字拼在一起,直至寫成。如何做建築師?盡汝所能,把圖則變為樓宇,直至完成。」
「我笑,根本是嘛。」
他可以趁勢把我拉在懷中,與我接吻,但是他沒有這麼做。
他點著煙斗,吸將起來,那陣香料蜜糖味傳入我鼻子非常舒服。
但是我很悵惘。
局外人看著,以為我們是一對好情侶,事實不是這樣,我更加困惑,比張元震沒回來之前還要尷尬。
小朱問︰「房子也找到了?幾時派帖子?」
我同他胡調︰「帖子,對,你的帖子,怎麼,決定做異國情鸞?」
誰知他面紅紅的說︰「是的,我與紅羽毛決定結婚。」
我簡直不相信,張大嘴巴,姻緣要來的時候,擋也擋不住,三扒兩扒便可成其好事,難為我與張元震長期抗戰。
我忍不住問︰「細節全都做通了?」
他點點頭,「她同意申請我入美籍。」
呵,對,這是最重要的一環,美國護照。
「而我照顧她在香港的生活,她已報名去學普通話及粵語,志鵑,我想同她取蚌中文名字,你說,叫什麼好?」
小朱喜氣洋洋,百分之一百「我找到了」的表情,叫人又羨又妒。
「中文名字?」真沒想到,風水輪流轉,現在該洋人有中文名字了。「紅羽毛不很好嗎?」
「不夠文雅。」
「啊。」我沒有興趣動這個腦筋。
「叫'彤'好不好,那也是紅的意思。」小朱與我商量。
「'朱彤',很好哇。」我附和,「真是大吉大利,紅得不能再紅。」
小朱興奮的說︰「就這麼辦。」
紅羽毛真是屬紅色的︰暖和、明艷、活潑、振奮,與她接近都會沾染到那份高興。
我。
我算是什麼顏色?
白,太恭維自己,沒有純到那個地步。
黑,道行又還沒那麼高深。
我姓藍。藍這個顏色,不溫不和、不文不鮮,很容易接受,但難以突出。
我就是那樣的一個人,我于是吁出一口氣。
林小姐看見,嗤一聲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