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這個顏色 第6頁

我說,「我替你們去買點心水果,我知道徐伯母愛吃栗子蛋糕。」

「是是是。」她說。

我特地開車出去,在酒店的糕餅店輪對做孝順女兒。身後排著個說英文的唐人女,嘰哩呱拉,我借眼角瞄一瞄,只見她圓圓一張鵝蛋臉,穿著時髦的,肩膊墊得如盔甲般的白貂皮短大衣,下面一條黑尼龍長褲卻又如第二層皮膚似緊緊黏在腿上。

嘩,衣不驚人死不休。

誰,是誰?

這種夸張的女人本市並不多,只見她十指尖尖,搽著茶色指甲油,嘴上配淡色唇膏,正是巴黎時裝雜志上最新打扮。

只听得她叫道;「培南,過來,培南。」

我即時揚起一道眉,此培南不是彼培南吧,只是她喚人名如喚一條小狽,倒希望正是徐培南。

再沒修養我也微微側過頭去看,哎呀,可樂得我開了花,那大胡髭不是我那徐培南是啥人,哦原來他也有這一天,原來他也得受女人支配。

他當然也看見我。

「藍志鵑。」他倒是有勇氣同我打招呼。

那時髦女立刻起戒心,一只手圈在徐培南手臂中,看著我。

徐培南同我說,「藍志鵑,到什麼他方去?」

「回家。令堂同家母在搓牌。」

「啊,我也去。」他居然這酸說。

我靈光一閃,這家伙,居然靠我來月兌身,自己吃不消,要跟我走?

「不,」我說得不知多麼堅決,「我不準你去。」

他一呆,「我看我母親,怎麼不能去?」

「你自己叫車,不關我事。」

我別轉頭,買了蛋糕就走。

多麼孩子氣,多麼幼稚,多麼荒唐,但是我不後悔這麼做,對于徐培南這種人,演技太含蓄是不行的,非得槍對槍,箭對箭不可。

我第一次收起淑女格局,與他斗爭。

我期著車子回來,他比我更早坐在客廳當中。

一見我他便搓著手站起來,「幸虧你救我。」

他的女伴都穿皮裘了,他還是破布褲一族,牛仔褲自然是爛的好看,但他那條實在破得似叫化子,有幾處裂得肉帛相見。

我支持不住。

當下瞪他一眼,「你別表演得像大情人,不勝女人騷擾,用我來做擋箭牌,小心你的嘴巴,你同人說些什麼?」

「我說你是我表妹,今天家里有大人生日。」他笑嘻嘻地。

「賊禿。」

他笑意更濃,胡髭聳動,他這種表情使我想起小阿飛在路邊勾搭女人,「妹妹,你不睬我也罵罵我。」

「不準借我的名去招搖撞騙。」我嚴重的警告他。

他半躺在沙發上,非常得意,正在抖動一條腿。

我怒火中燒,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趁著這個美好的星期日下午,激烈地自盒出栗子蛋糕,右手抓住他的頭發,左手朝他面孔上糊過去。

一向只有他朝我動手,這次我突然控制了他,他失措,沒有反抗,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豈有此理,非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我把蛋糕在他面孔上旋兩旋,方才松手,一時間女乃油、糕屑落了一他,他毛發上都是蛋糕,失聲大叫起來,在搓牌的伯母們紛紛趕出來看熱鬧,不知發生什麼事。

沒想到徐培南會跟著大笑起來,呵哈呵哈,聲震屋瓦,笑得伯母們手足無措。

一時間沖動招致無限損失,小不忍則亂大謀,我明白過來。沙發與地毯都要叫專人來洗,徐伯母的表情驚恐得不能置信,我一生的清譽毀于一旦。

我根本不敢出來見人。

幸虧張元震回來了。

很突然,在周一晚上他忽然打電話過來。

「找藍志鵑。」

「元震?」

「也只有你才認得我的聲音。」他說得很苦澀。

「元震,怎麼了?」

「我後天飛機回來。」

我愕然,但一向沒有追問的習慣。「要不要接飛機?」

「不用,到家我會與你聯絡。」

「到時再談。」他放下電話。

我知道他有煩惱。

有一年未見了。

當我同林小姐說,我沒有見過比元震更好的男子,是真的。

這麼些年,我不再是小女孩子,意志力堅定,見識增廣,但是看到張元震,仍然為之傾倒。

他天生有股書卷氣,一件名貴的厚呢大大穿得略舊,更有味道。

看到我微微一笑,象是有什麼千言萬語,不知如何開口似的。

我說︰「元震,歡迎回來。」

我與他輕輕擁抱。

這些年來,我們非常斯文含蓄,並無越禮之處,故此沒有上演肉麻鏡頭。

「志鵑,你比任何時候都漂亮。」

「謝謝你。」

「對我突然回來,沒有疑心?」

「你總有你的理由,不必向我交待。」

「我想找工作做。」

「好得很。」

徐伯母見過張元震後,說她認了命。「是要比咱們培南登對得多。」她說。

同時母親說︰「總算有機會辦喜事了。」

我心底卻不是這麼想,元震並不是回來向我求婚的,他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在假期中,我幫他找到一層公寓,一切現成,不十分合意,但很過得去,他即時搬進去。

元震訂了西報看聘人廣告。

我們之間客氣得過份,對白只涉及︰「過去兩年你做些什麼?」

「我?呵,我做了碩士論文。」

「講些什麼?」

「是一個較長的報告,解釋如何用力將一粒鋼珠通過鋼球,造成一條光滑的隧道。」

我大大的詫異,「什麼,這樣的題材可以寫一本書?當真匪夷所思,我以為必有主角,談戀愛才能算一本書。」

他大笑。

「況且使鋼珠通過鋼球,再容易不過,盡汝所能,用力按便可。」

「你這個人!象你這麼說,沒有什麼是困難的了,如何寫小說?盡汝所能,把字拼在一起,直至寫成。如何做建築師?盡汝所能,把圖則變為樓宇,直至完成。」

「我笑,根本是嘛。」

他可以趁勢把我拉在懷中,與我接吻,但是他沒有這麼做。

他點著煙斗,吸將起來,那陣香料蜜糖味傳入我鼻子非常舒服。

但是我很悵惘。

局外人看著,以為我們是一對好情侶,事實不是這樣,我更加困惑,比張元震沒回來之前還要尷尬。

小朱問︰「房子也找到了?幾時派帖子?」

我同他胡調︰「帖子,對,你的帖子,怎麼,決定做異國情鸞?」

誰知他面紅紅的說︰「是的,我與紅羽毛決定結婚。」

我簡直不相信,張大嘴巴,姻緣要來的時候,擋也擋不住,三扒兩扒便可成其好事,難為我與張元震長期抗戰。

我忍不住問︰「細節全都做通了?」

他點點頭,「她同意申請我入美籍。」

呵,對,這是最重要的一環,美國護照。

「而我照顧她在香港的生活,她已報名去學普通話及粵語,志鵑,我想同她取蚌中文名字,你說,叫什麼好?」

小朱喜氣洋洋,百分之一百「我找到了」的表情,叫人又羨又妒。

「中文名字?」真沒想到,風水輪流轉,現在該洋人有中文名字了。「紅羽毛不很好嗎?」

「不夠文雅。」

「啊。」我沒有興趣動這個腦筋。

「叫'彤'好不好,那也是紅的意思。」小朱與我商量。

「'朱彤',很好哇。」我附和,「真是大吉大利,紅得不能再紅。」

小朱興奮的說︰「就這麼辦。」

紅羽毛真是屬紅色的︰暖和、明艷、活潑、振奮,與她接近都會沾染到那份高興。

我。

我算是什麼顏色?

白,太恭維自己,沒有純到那個地步。

黑,道行又還沒那麼高深。

我姓藍。藍這個顏色,不溫不和、不文不鮮,很容易接受,但難以突出。

我就是那樣的一個人,我于是吁出一口氣。

林小姐看見,嗤一聲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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