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之交在澤叔手。
他抽出一看,悶聲不響,將之喂人碎紙機,切成上海拉面般粗細,用手掏散。
他冷冷說︰「影印本在法律上沒有作用。」
「我相信絕對沒有副本。」
「在你記憶中也沒有?」
「我沒有看過。」
這是事實,但是他怎麼會相信,他笑,「恭敏,我一直低估你。」
沒有,他並沒有,我就是那副德性,他全沒錯。
我說︰「你看我長大,你知我為人。」
他自己生就彎彎曲曲的心腸,不相信世上有直路。
我問︰「孩子呢?」
「她是我的。身外物我不計較,但孩子歸我所有,是我骨血,她不會離我半步。」
我很為難。
「不過,既然她把部分東西歸還給我,我也不會令她失望,她有權探訪孩子,並且每年可與她共同生活兩個星期——在我指定的住所。」
「如果孩子要跟她呢?她確是她的母親。」
他搖頭,「你少替我擔心。」
「法律上她有權。」
「那就要在法庭相見,只怕屆時對她名譽有影響。」
「好,我對她說。」
「還有,你,你要遵守諾言。」
「澤叔,你知道我尊重你,也尊重她,說過的話我會算數。」
他自鼻子哼出一聲,「我不大肯定,你們干藝術的人,眼中有什麼世俗禮法?什麼都敢做。從此以後,希望你離得她遠遠的。」
「她沒有告訴你?」
「什麼?」
「為著使你放心,她要結婚。」
「嫁誰?」
「誰無關重要,反正不是你,也不是我。」
誰有什麼要緊?誰都一樣,她萬事俱備,獨欠
一個丈夫,在某一範圍內,她是人盡可夫的。
澤叔遲疑一下,「她可愛他?」
我忍不住笑,他還念念不忘。
「你尚愛她?」我說。
他不做聲。
「讓孩子跟她住半年,一人一半。」
「小孩子怎麼樣念書?」他責問我。
「她還小,起碼有五年才進學校。」
「不。」
「你尚愛她,孩子也需要她,何不維持一種比
較文明的關系?」
他不甘心放手,一臉酸澀。也一大把歲數,什
麼都要霸著擁有,一點都看不開,枉他做生意時一
派力拔山河氣蓋世。
「她會感激你。」
「哼。」
「放她一馬。」
「口才好得很呀你。」
「還不是跟澤叔學習。」
這是真的,我繼續逗留在公司里。
大弟越來越精神,我越來越萎靡,所有私人時間都沒有了,遲起來不及吃早餐,托人買上來,咬一半,剛想用咖啡把它沖下胃,澤叔已經派人來叫,我很煩躁,不想听令。
自由散漫已成習慣,不能服從制度,覺得束縛、辛苦,真要等薪水開飯沒法子,我的確自作自受。
藝術界的朋友疏遠我,他們說,一听到秘書在電話中問︰「哪一位找洪先生,」便大倒胃口。
我以前也是一樣,有誰叫秘書搭線,說什麼
「洪先生在嗎,劉先生找你,」就會很不齒的答
「洪先生不在,叫劉先生快去睡覺」。
太沒誠意了。對于做生意的人說,請幾個秘書做瑣事才有派頭,作用與白金信用卡,司機駕駛之平治車一樣。但對藝術家來說,除出專心創作,一切歸于無聊。
連這種細節都不能適應,深覺痛苦,還怎麼辦大事,公司里的英才,在我眼中,都是俗物,而我這個自認為是瀟灑不羈的人物,卻被他們當怪物。
澤叔交下來好幾個叫我學做的計劃,都堆在那里,麥公過數日便來收去另找替工。
我不是那塊料子,他們都說對了。
但大弟卻做得興致勃勃,穿上西裝的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現在他決定在暑假後在本市升學,邊讀書邊做麥公的學徒。
我打呵欠。
只想回家收拾行李逃往歐洲度假,一年半載也不回來,誰會留住我呢?沒有人,不過這一走,等于自動棄權,以後再不能有一事過問。
要考慮清楚呵,洪恭敏。
至此才知道沒有選擇才好呢。滿櫃衣服的女人最愛說‘‘不知穿什麼好」,只有一件藍布長衫倒也罷了,天天就是它。
澤叔時常斜眼對我陰陰冷笑。
我竟不濟如此。
案親若果在生,氣都氣死。
那日我用手撐頭,在寫字台面前瞌睡,鎖鎖來了。她斜倚在門框,「恭敏,好嗎?」聲音如音樂。
我如注下一針興奮劑,立刻跳起來,「鎖鎖!」
她出落得更標致,頭發長多了,衣服款式奇異,小小一件背心,穿一條沙籠,身材緊緊包在薄薄的布料下。
我一邊搖頭一邊笑,「鎖鎖,你似只水蜜
桃。」
「少廢話!」她白我一眼,「有要緊話同你說。」
「你怎麼到這里來,人們會疑心的。」
「恭敏,笑話不說了,好消息,洪昌澤已答應與我共同監護女兒。」她非常興奮。
啊,一切如願以償,她終于得到她所要的一切。
「恭喜你。」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如一個小孩子得到她夢想的禮物,「恭敏,我熬出頭了,真的沒想到他會放手,真沒想到我可以過正常的生活。」
真替她高興。
「孩子有半年可以與我同住。」她說下去,
「你看多理想,超過我所想所求。
「幾時動身?」
「就是這兩天。」
「澤叔對你不錯。」
「是的,我錯怪他,同他斗了這些日子,想盡法子要挾他。」她略有慚愧。
「算了,」兩個都是善用手段的人,「此刻你們各得其所。」
「你呢?」
「累。」
「什麼?」
「早上不想爬起來,回到寫字樓,腦海一片空白,我一天不知要喝多少提神飲品,還是不管用,完全沒有別的,只想回家蒙頭大睡。」
鎖鎖駭笑,「好沒出息!」
「不行呵,我的生理鐘數與朝九晚五完全不對,我每日要待太陽落山才有靈感做事,大白天日頭一照,思路融化,你看我,鼻眼都腫,一堆爛泥般,這里又不請夜班司閽,我派不上用場。」
鎖鎖听著,既好氣又好笑了,「你這個扶不起的阿斗。」
「我還是恢復原狀算數。」
「這是什麼話,洪昌澤要笑你的。」
「笑也只好給他笑,我快累死了,鐘又走得慢,半晌才三十分鐘,熬一日比十年還長,你看外邊鳥語花香,碧海青天,我卻如坐牢般浪費青春,人家為米糧沒法子,我何必再跟澤叔賭意氣。」
「當初也是你要進來的。」
我斬釘截鐵的說︰「我錯了。」
鎖鎖斜眼看著我。
「我向澤叔道歉退出。」
「以後再也進不來,石門永閉。」
「嘿,可是我大弟做得不知多起勁,有他在,我們也不吃虧了。」
「恭敏,我怎麼形容你好呢。」
「別理我,你未婚夫在什麼地方教書,麥迪臣?改天我來看你,辭工後第一件事便是周游列國,你知道我多久沒出去走動?八個月,人都生銹了……」
鎖鎖默默看著我,嘴角孕一個笑意,「你上班多久?」
「二十一天,小弟浪費二十一個夏日。」
「這就是你整個事業?」
「是的。」
「以後怎麼辦?」
「別管我。」
「恭敏,咬一咬牙關,上了手會好的。」
我搖頭,誠然,什麼都會習慣,獅子老虎在馬戲班里跳火圈打筋斗做得不知多純熟,但它們快樂嗎?
「洪昌澤會笑你的。」
「他不會,他絕不打落水狗。」
「你何必做落水狗?」
「但樂得自在。」
鎖鎖不出聲。
我低聲說︰「對不起,枉費你一片心機。」
她仍不說話,顯然是對我失望。
「人各有志。」
她細聲說︰「我掙扎到如今,什麼都肯做肯受,然而因先天所限,不成大器,你有那麼好的資質,那麼好的條件,只要落一點點力,便可做番大事,洪昌澤也知道,所以努力排擠你,不讓你有任何機會接觸到公司的事,難得他這次軟化,讓步,你卻自動棄權,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你卻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