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回長壽那里了。」高宗皇帝拿了桌上她的茶便要喝,馮小九剛想出聲阻止,皇上已送到口里去了,「朕已同長壽說了,今夜你就留在這里歇息吧!」
馮小九眼前一黑,頓時失了主張。她跟著長壽這好幾年,別說是一夜不歸了,就是一刻離了她,他也是不能的。怎麼可能同意皇上的旨意,將她留在這里呢?
怕是……有事。
馮小九「 」的一聲跪在地上,給皇上磕頭,任高宗皇帝怎麼拉,她死硬地就是不起身,「皇上,馮小九人微言輕,不值什麼,還請皇上給小九一句真話,王爺……王爺他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起來?她為長壽磕頭求他,卻不理會他身為帝王屈尊降貴的攙扶?高宗皇帝驀然松了手,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掠過唇邊,「你一心為他擔憂,你可知道,他為保自己的性命已將你獻給了朕?」
獻給了皇上?將她……獻給皇上?
這話擠在馮小九的心口,悶悶地痛著,「什麼?皇上,您方才說什麼?」
她已經听得很清楚了,用不著他再重復,若她不信,他倒是可以為他解惑,「算天子大師算出你乃一朝皇後之命,得你者將得天下。朕以此事敲打長壽,他若離宮續命,朕不反對,只是不得帶你一同前往。若他無異議,千年童子參——朕雙手奉上,賜他救命之用。」
略歇了歇,高宗皇帝給她空隙將這突來的一切听進耳中,融進心底,「如你對長壽的了解,這麼晚了,他尚且不曾派內侍接你回長壽殿,你當知道他是如何回朕的了。」
選擇一個人離宮長長久久地活著,而將她舍棄給了高宗皇帝——這便是拓拔長壽的選擇?
「不可能!」馮小九把頭搖得釵鈿亂顫,「長壽一刻也離不得我,他不可能把我獻給你,他不可能不帶上我獨自離宮。他曾說過,待他病好了,他還要帶我回燕地故地重游。在這宮里,我們就是彼此的家人,他怎麼可能離了他唯一的親人呢?」
斑宗皇帝一把抓住她的雙臂,「你也說了,他要病好後才能帶你重回燕地。可他若病重了呢?若是病得快死了呢?若他連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如何還能捎上你?捎上你陪他一道去死嗎?」
他松開手,任由她如風中落葉癱軟在他的面前,「你是最知道長壽的人,他活了十五年便病了十五年。他雖貴為皇嗣,自出身之日起倍受先帝寵愛,可是他平素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出門,甚至不能娶妻生子。這樣苟延殘喘地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你忍心嗎?你忍心他一直這樣直到死?」
他曾問長壽的話,如今擺在了她的跟前。
「是濃情蜜意守著幾日,而後長長久久死在一起;還是,放他離了你,重新活一遭。你若真心為他著想,你替他選。」
馮小九直起了身子骨,決斷而言,「能濃情蜜意地相守在一起是福,能長長久久地死在一塊也是福。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同生共死?我寧可與他死在一塊,也不叫他孤獨終老。」
她扭頭沖出了宮門,信誓旦旦︰「長壽不會離了我獨自走的,他一定會來接我,一定會將我從皇上跟前接走,一定會!」
「不會,他不會。」高宗皇帝誓要破了她的美夢,「他已經走了。」
她不信!她相信他定會親自做了軟轎來接她,把她從高宗身邊接走,接回長壽殿。
她一溜跑到正殿門外,果有一頂墨紅的軟轎停在那里——是在等她吧!
「長壽——」
她跑到軟轎跟前,一把撩起轎簾,放眼望去,轎內空無一人,惟有一株草繡球紅紅地刺著她的眼,直到淚水嘩然。
***
她將那株草繡球連根埋了,埋在皇上賜她的殿內——那殿,高宗皇帝親賜名「文明」;而她,高宗皇帝亦下了恩典,過完年,轉了春的三月初三,將大婚迎娶她為文明皇後。
只因她有皇後之命,她不能跟著長壽離宮出平城去燕地,怕會給長壽帶來皇帝之運;她必須嫁給高宗皇帝,為一國之母,一朝之後;她要忘記長壽殿,忘記長壽殿里團團如球,皚皚如雲的草繡球。
只因她有皇後之命。
好啊,那她就做她的皇後好了。
如今這般形狀不是很好嘛!
從前在長壽殿,是她侍候他,他睡不安,她亦一夜無眠;如今在這文明殿里,皇上派了滿屋子的人跟在她後面轉悠,她稍蹙一蹙眉頭,滿屋子的人便匍匐在她的腳下。本該為公主的她,也終究有了自己的這份體面和無盡的尊貴。
從前在長壽殿,便是他硬將她從姑母身邊拽去。如今皇上雖如法炮制將她拽來了文明殿,卻給了她差不多一整年的光陰適應即將到來的後命。無論是出于什麼考量,相較之下,皇上都比他更尊重她的心意。
從前在長壽殿,他們吵吵鬧鬧、爭執不休地相守了那麼些年,他也不曾開口明言,終將一日明媒正娶,敬她為妃。如今皇上拱手送上六宮之首,皇後大位,對她更是做盡了敬、忍、容、寵。
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他走了,為了長壽二字,將她當成一份厚禮送給了他的皇兄;而他的皇兄卻將她的不喜不怒看在眼底,沒有憑男兒之力使強,沒有以天子之威逼迫,只是安靜地守著,守著她空蕩蕩的心頭,或許這便是她命里當有的一世之福了。
順應命道——算天子大師離宮前單贈了她這四個字,她記住了,從此往後,她終將順應命道而活。
餅了年,開了春,再往後就該是她大婚之日了。
入了夜,雖已晚,高宗皇帝到底還是來了。
日日如此,不論多晚,議完政,終了天下之事,他總會過來看看她,陪她說會子話,而後回他的寢宮歇息。
日日如此,只待大婚之日。
她知道,皇上在等她,而皇上心頭允諾等她的期限就是大婚之日。
斑宗皇帝借著她盆里的水洗了臉,接過她遞上的面巾隨意擦了擦,便坐到她的桌子跟前。望著一桌的飯菜,高宗皇帝拿了她的碗筷便要用。
「怎麼?你們主子還沒用晚飯嗎?」
他一抬臉,跟著她的中常侍便跪下了。馮小九連忙坐到高宗皇帝的對面,「不怪他們,他們倒是連催了幾次,是我執意等著皇上一並用飯呢!」
她不經意的一句話叫高宗皇帝心頭一頓,撥飯的手也隨之停了下來。打碗邊抬起臉來細看了看她,欲說出口的話到底不曾溜出來,他夾了一筷子鹿肉放到她的碗里,隨口道︰「離三月初三不幾日了,你有什麼需要的只管吩咐中常侍,叫他準備便是。」
「是。」她答應著,心下知道,皇上是在提醒她該準備好了,允了她這麼多時日,是該準備好了。
用過飯,皇上喝了盞茶,她照例撫琴助興。皇上自被立為儲君以來,日日跟著先帝習學從政之謀,于琴藝方面所知有限,所以她撫得或好或壞,他再听不出來。
不像那個矯情的短命王爺,即便是心情與曲調不符,也會無端飛來一卷書掃過臉頰——卻從不曾真正擊中她,當真是她善于躲避嗎?還是,他從不曾真心傷害她?
一曲終了,她十指停在弦上,寡情脈脈,卻是無語。
斑宗皇帝遠遠地打量了她半晌,起身要走,「朕乏了,你也早些歇息吧!大婚不幾日了,忙歸忙,好歹別傷了精神。」
馮小九連答了幾個是,恭送高宗皇帝出文明殿。
第三章生死有命(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