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王爺啞然失笑,「皇兄,您是知道的,我打生下來便有這喘息之癥,我活了十五年,便病了十五年。行不得、動不得、戰不得、玩不得,日日湯藥不離口,時時內侍不離身。如此這般的日子哪得什麼喜字可言?」
斑宗皇帝這便告訴他喜從何來︰「丹北老林里挖出根千年童子參來,最是益氣補身的。他們正備著上供呢!待獻上來,朕命人即刻給你送過來,叫上醫們遵著藥理給你治成方子,定能平復你的喘息之癥。」
長壽王爺笑著直擺手,「我這副殘敗的身子還能拖上幾日?千年童子參有用無用,給了我都是廢了。白糟蹋了千年參是小,傷了底下人的孝心是大。皇兄,這千年童子參您還是留著吧!處理政事體虛的時候最是好服用的。」
斑宗皇帝不說要,也沒說不要,暫且擱下,指了算天子給他,「大師好不容易進宮,您且給他看看,叫他算算你的命道。說不定你福壽綿延,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是是,」算天子忙不迭地點頭,「不用我算,皇上金口玉言,您說得就準。長壽王爺確是福壽綿延,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斑宗皇帝擺擺手,笑道︰「朕處理政事還成,卜天算卦可不是朕之所長。算天子啊,你且給長壽好生看看,他稟氣弱心氣也弱。病得厲害倒還罷了,他自己先不肯治了。」
算天子這便答是,「我與長壽王爺多年不見,是當敘敘舊。」他拉了長壽王爺往里去。
馮小九代為恭送高宗皇帝,出了殿門,她面帶難色,叫高宗皇帝瞧出幾分端倪來,「有什麼話要稟報朕嗎?」
「皇上,小九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不當問,為了他也是要問啊!「方才皇上提到千年童子參一事,我跟隨姑母的時候也曾听聞此參的功效,最能補身,可謂有回天之效。敢問皇上,不知這參……幾時能得?」
她對這千年童子參很是著急,莫非……
「長壽近來病勢漸沉?」
馮小九也就不瞞皇上了,「王爺嘴上不說,可我日日跟著他,我心里自是有數。他夜夜安睡的時辰越來越短,常常連半個時辰都不到,便喘息不斷,難以自已。且王爺突發滯氣的次數越來越多,越來越頻,近幾次更是夾帶昏厥。長此以往恐怕……恐怕不止是病勢漸沉,大有……不好的意思。」
斑宗皇帝听言微微頷首,禁不住長嘆一聲,「算天子曾說拓拔皇室一族,三代人中皆有一人逃不過二十五歲這個坎。先皇那一代,朕的叔父南安王拓跋余便是二十五歲去的,這一代不會是……不會是長壽吧!」
馮小九如撥浪鼓般搖了搖頭,「算天子大師確是曾說過,拓拔皇室一族,三代人中皆有一人逃不過二十五歲這個坎。可他方才也說,我的命道堪為鎮紙,可以鎮住天地六界一切惡鬼閻羅——若算天子當真算過天,我就不信我鎮不住王爺身邊的索命鬼。」
十四歲的她發起狠來叫高宗皇帝也不禁側目,忽而一聲嘆息,皇上似在自言自語︰「看來,為了長壽,你當真什麼都肯為啊!」
緊緊凝望著她,高宗皇帝若有所思——
「不知朕的身邊可有你這樣一方鎮紙。」
***
馮小九恭送高宗皇帝折回內殿的時候,已不見了算天子大師的蹤影。長壽王爺正歪在暖閣里歇息,許久不曾迎接過皇駕,如此大費周折,他顯然是傷了精神頭。
馮小九接了內侍呈上的湯藥,邊吹邊同他說些話︰「皇上這一來,叫你錯過了喝湯藥的時辰,用膳的鐘點又要往後推了。」
拓拔長壽只是搖頭,將湯藥推得遠遠的,「我不想喝藥,飯也盡可免了。」
不吃?馮小九 當一聲落下湯藥碗,指著他鼻子開罵︰「你都病成這樣了,藥不喝,飯不吃,你想死是不是?行,你想死也行,先放我出宮,見不著你,你死便死了。省得死在我眼跟前,我……我……」
「你怎麼?」他巧笑地盯著她,「我死了,你會心疼是不是?」他忽然心情大好,莫說是一碗苦藥渣子了,再來兩碗黃連也吃得進嘴。
他笑得不正,馮小九拿湯勺敲他的腦門,「我不止心疼啊,我還身疼呢!我怕你死了,他們拉我給你殉葬啊!」
她日日貼身照料他,他死了,不拉她殉葬才怪,到了地府也得她侍候著。越想越怕,她直接拿湯藥碗堵住他的嘴,「喝藥喝藥,快點喝藥,你即便不活到一百歲,也得上八十再死,我可不想跟著你早死早投胎。」
他乖乖地喝了藥,難得如此率性。馮小九備了帕子給他拭口,他放下湯藥碗,拉過她的袖口直接擦了嘴,完事。
馮小九氣地擰著自己的袖口,「藥上了衣衫洗不掉噯!」
「再換一件就是了。」偌大的皇宮還缺她的衣衫不成?
她氣的是他的舉動,「你就是愛故意跟我作對,日日如此,你能活到百歲,我怕是過不了幾年就該氣死了。」
「你心安吧!我不會讓你死,我也不會讓我自己死。」
他這話中有話啊!馮小九湊到跟前,「是不是算天子大師跟你說了些什麼?」眼珠子忽悠一圈,她知道了,「他定是說你會長命百歲,拓拔皇族這一代過不了二十五歲的那個人定不是你,對不對?對不對啊?」他成心急死她。
還說不擔心他的生死,她的緊張他盡數看在眼底,罷了,叫她安心吧!
揭了茶蓋,他揭開他重新開始的命道︰「命可續——這是算天子的原話,」馮小九剛歇了口氣,卻又換來長壽長長一嘆,「但要遠離大都平城,方能死而復生——這也是他的原話。」
馮小九嚼了嚼這話,算是嚼出味道來了,「也就是說,你若想病體痊愈,惟有離開這宮里?」
不等他發話,她頭一個朗聲大笑起來,「太好了,太好了,借著算天子這話,你正好離了這宮,離了大都,大家左右干淨。」
她笑得如此開懷,竟不全為了他這病痊愈有望,還為了……還為了他可以離宮?
「你這麼不喜歡待在宮中嗎?」他記得她年方五歲便入了宮,這九年來都是在宮里長著的,她的記憶除了宮闈再不存著其他,這里便是她的家啊!
她卻早已厭倦了這不屬于自己的家,「我是被先帝一旨沒入宮中的,我的家本不在這里。且,于這宮中,我到底算些什麼呢?既不算是皇上的女人,也不算是奴婢,更不是哪宮哪殿的主子,長此以往,我到底如何才是個終了。」
他一把拽過她的身,不許她再說這些喪氣的話,「什麼終了?什麼算什麼?你就是我這長壽殿里的主子,你自入了宮便注定終身是要跟了我的。如方才所說,我生一日,你便活一日;若我死了,左右你殉葬,仍是跟著我。」如同他的母妃。
馮小九作勢嗔道︰「你好狠的心啊,死都要拉著我。」
怨他狠心?行,他放她自在。
靠在暖閣的棉枕上,他算是把架子端足了,「我不拉著你,這回我離宮出平城絕不拉著你,你一人在宮里守著,可好?」
他故意的,他又故意拿話刺她。
馮小九也不是吃素的,拿了話來詆他︰「我離了你還罷了,單問,你衣食住行,哪一樁哪一件能離了我的手?」
她尚未到他跟前的時候,日日都有婢女、內侍被他攆了出去。自她來了,那些人個個當她是菩薩,活菩薩。可不是嘛!自她到了他跟前,他貼身之事再沒使喚過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