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年書 第2頁

小長老倒是坦然得緊,「貧僧四處游歷,佛不分界內界外,法無南北之分,貧僧自然是去過北方的。」

「上個月呢?小長老也在北方嗎?」韓醉年不依不饒,一路追問下去。

小長老仍是慢悠悠地回說︰「年初起師父病重,貧僧一直侍候師父左右,直至師父圓寂。上個月怎麼可能去過北方呢?韓大人莫不是有什麼話要問貧僧吧?」

「這倒不是,只是覺得小長老跟我認識的一個人長得有幾分相似。」

不等小長老回答,國主已代為說了︰「人有相似,物有雷同,這世上萬事萬物都有個緣分佛法,本不足為奇,韓愛卿莫要小題大做了。」

韓醉年想著這樣明火執仗地問下去也得不出個結果,怕還會惹得國主不快。借著國主向小長老討問佛經的當口,他悄悄地問一直侍候國主近前的劉公公。

「我去了這幾月,怎麼突然冒出來一個小長老?」

說起這話可就有些來頭了,劉公公遠遠地跟在國主後邊,一路行來一路說︰「韓大人,您是知道的,自打這昭惠皇後薨後,國主雖有小周後相伴,可一直悶悶不樂。多虧了這位小長老開導國主,這主子的心傷才慢慢好些。」

他想知道的是這小長老的來歷,可不是國主心上的隱疾。看來在這里是得不出什麼結論了,韓醉年借著長途歸來至今未曾回府為由,向國主告了假,直奔家中。

照例是要拜見父親的;

照例父親正在與一群歌舞伎尋歡作樂;

照例他看在眼里心上是不快的;

照例他是要趕人的;

照例——

偏廳很快恢復成他想要的寧靜,寧靜到空氣中只有父親不停地打酒嗝的聲音,韓醉年只想盡快結束父子之間的對話。

「父親,您听說過小長老這個人嗎?」

「你爹我怎麼會認識和尚呢?除非他是個艷冠群芳的尤物。」韓熙載已經醉得走不出直線來了,他拎著酒壺東倒西歪地湊到韓醉年跟前,取了酒杯想讓遠道而回的兒子嘗嘗他的好酒,「來來來,這酒是顧大人從北邊帶過來的,你也來嘗嘗……嘗嘗……」

韓醉年奪下父親手里的酒杯酒壺,將他安坐在圈椅內,努力不讓他滑倒在地上,「現在是什麼時候?父親怎一味地只知道養伎醉酒?此次北上兒子見到那些宋人年年征戰,個個英武,相比之下久安的我們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

「打不過就不打唄!連國主都不想打,你還操那個閑心做什麼?」兒子不喝,他自斟自飲,倒也愜意。

心知父親早已沒了年少時的雄心斗志,韓醉年也懶得再與他計較,只問正事,「父親,那個小長老到底是什麼來歷?我看他舉止不俗,言談不凡,而且國主對他很是信任寵愛。」

韓熙載已然醉生夢死,舌頭打著圈圈道︰「不就是一個和尚嘛!還能怎樣?」

韓醉年實在忍不住對父親道︰「今日在清涼寺,國主忽然提起您當年與李谷大人的一番豪言,我听國主的口氣可不像隨便說說。父親大人,有些話原不是我當兒子的該說,可是父親,李谷大人早已拜相,而您……您寫著一手好文章,您擁有蓋世無雙的才華,可您怎麼能就這樣每天渾渾噩噩地摟著歌舞伎過日子呢?」

「這有什麼不好?」韓熙載又灌了自己一大口,「連國主都羨慕我的日子。」

沒救了,老頭子是徹底沒救了——韓醉年痛恨自己怎麼在看著父親縱情聲色這麼多年後仍然對他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

他轉身回自己的書房,書案上一定還放著大堆的公文等著他處理,他的身後忽然傳來父親蒼老的聲音——

「小長老游歷歸來帶回很多古董字畫,他拿著這些東西拜訪了很多重臣——自然不包括你這個不成器的父親。」

案親說的不多,可已經夠了。

不都說苦行僧嗎?他一個和尚哪里來的這麼多珍寶?莫非他真是一佛出世,帶著無盡財富憑空蹦出來的?既然他佛法無邊,好端端地拜訪那麼些朝中重臣做甚?還不是別有所圖!

韓醉年招呼跟在他身邊的小廝,「明了,咱們去清涼寺走走,這寺廟還是要常去的,這樣佛祖才會保佑我們。」

「要準備些什麼嗎?」明了奇怪,向來厭惡禮佛的爺怎麼橫生起這念頭來。他想著去寺廟上香拜佛總該帶點什麼才好,爺去得如此匆忙,怕是來不及準備呢!

「不必了,帶上香火錢就成。」

韓醉年躍身上馬,比起軟轎,他更喜歡騎馬出行。北邊的人都放棄坐轎而選擇騎馬,他們比這里的人更懂得在此年歲養尊處優的壞處。

第1章(2)

明了騎了馬隨他一道前往清涼寺,到了正殿,韓醉年給了明了一錠銀子,囑咐他好好跟這寺里的大和尚們攀談攀談,著重問問住持的來歷,自己則往後院去了。

他記得不錯,那天小長老是從這個方向出來的,他的禪房應該就在此處吧!他模索著前往,盡可能繞過那些打掃的小和尚。

憑空亮起悠揚的琵琶聲,是《霓裳羽衣曲》——這是首古曲了,傳聞為唐明皇和他的愛妃楊貴妃所作,後在戰亂中失傳,不想竟在這百年古剎中听到。

韓醉年住了腳步,站在牆根下細品著古曲的美妙。

世人都夸父親詩詞了得,卻不知他對樂曲更是精通。想想也是,一個常年泡在歌舞伎中的人怎麼可能不通音律呢!

若父親能將對樂曲的敏銳放在朝局上,這國家或許不至于此。

他輕輕一聲嘆息,那琵琶聲驟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從內里傳來的招呼聲︰「施主請進吧!」

再躲下去真要讓人生疑了,韓醉年悠悠然進了禪房,這屋子與普通僧人的禪房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也就是屋宇大些,看上去更空曠了。

「我不知道小長老竟然精通此道。」他指的是琵琶,從未見過和尚彈琵琶的。

「貧僧不知韓大人竟精于听牆根。」小長老溫和地凝望著他,帶著能穿透世人的神聖,卻掩蓋不了語調中的尖刻。

韓醉年並不將此放在心上,他甚至感覺良好,這讓他更了解真正的小長老,「我只是好奇這寺廟之中竟有人擅彈昭惠皇後所改的古樂。」

「韓大人如何得知此曲乃昭惠皇後所改之作,而非先唐所譜之古曲呢?」他放下那把琵琶,取了碧玉杯,斟了杯茶水遞予他。

韓醉年略品了品,「是霧里青?」

小長老頷首,「韓大人乃懂茶之人。」

「傳聞沏霧里青的時候,水澆在茶葉上會升騰起一片青霧,這樣彌足珍貴的茶葉在這戰亂年年的時節很難得了。」

「可你喝過。」

「這該感謝我那位養尊處優的父親。」

「——韓熙載大人。」他緊盯著韓醉年,佛珠在指尖繚繞,「韓大人,你該學學令尊,他是位真正的智者。」

韓醉年好笑地反觀他,「是的,我父親是個智者,他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讓自己每時每刻都活在快樂中。」

小長老漫無目的地轉動著佛珠,盯著他的眼神卻像若有所指。時間停止在轉動的佛珠間,他忽然開口,卻已換了話題︰「你怎麼知道我所彈的是周後所改的《霓裳羽衣曲》?」

「我有幸听過昭惠皇後親彈此曲,小長老所彈與昭惠皇後如同一轍,剛剛韓某之所以立而不言,只因狐疑昭惠皇後竟顯靈,奏曲于這古剎內。」他在單獨跟他相處的時候,不稱自己為貧僧,反以「我」自居,這點韓醉年並未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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