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內卻是長年供奉著昭惠皇後的長明燈。」
他又轉了話鋒,韓醉年警告自己要跟上他的思路,以免被他帶離他來此的目的,「韓某听聞小長老日日為昭惠皇後頌經祈福。」
「這全是國主的意思,」他為自己斟了一杯霧里青,旁若無人地品著,「你知道,他對昭惠皇後一往情深,生死不離。」
「小長老深受國主的信任,甚至代國主為昭惠皇後祈福,那小長老一定听過一闕詞吧?」韓醉年一步一句,步步為營,「又見桐花發舊枝,一樓煙雨暮淒淒。憑欄惆悵人誰會,不覺然淚眼低。層城亡復見嬌姿,佳節纏哀不自持。空有當年舊煙月,芙蓉池上哭蛾眉。」
佛珠在轉,他仍在品茶,「這是國主為悼念昭惠皇後所作,貧僧確是听過。」
「我也听過,卻不是從國主那里。前些天我奉命北上,回來的途中巧遇一位小姐,她念著這闕詞,而在這之前她絞去了一頭的青絲,我以為她打算投進廟里做姑子,也許……是和尚。」最後二字出口的瞬間,他的目光緊緊鎖定他。
小長老朗聲大笑,「韓大人真是說笑,佛門聖地豈能破男女之別?」
「佛說六根清淨,眾生平等,既然如此,男女又有何別?」
他們對視,彼此僅隔一步之遙,「你猜,若你是女兒身,令尊大人會不會感覺好些——我听聞他並不想你涉足官場。」
他擊中了他的要害,韓醉年臉色乍變,「我還有些正事要處理,改日再向小長老討教佛禮。」
他幾乎是逃走的。
他望著韓醉年的背影,一身白袍立于風口,寬大的袖袍被吹起,他似飄在風中。一道人影自他身後竄出,這和尚一直藏于禪房之內,只是韓醉年未曾發現。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小長老身上,忽略了其他。
「你怎麼出來了?」
「我怕你一個人應付不來。」
「你多慮了,這小小的秘書郎還奈何不了我。」
「可你不覺得他話中有話,好像知道些什麼嗎?」
「就算知道全部,他沒有能力也沒有時間扭轉乾坤了。」
佛珠在手,他勢在必得,「大和尚,你不是發下宏天大願,要在長江邊的石山中開鑿佛窟嗎?還不趕緊去——」
肥壯的大和尚望了他一眼,忽而道︰「你真的是女兒身嗎?」
「我是和尚,歷經一千六百八十萬年劫難才出世的小長老,你忘了嗎?」
「我真希望我忘了。」
這個小長老有古怪,絕對有古怪!
韓醉年發誓要查清他的底細,叫他那陰暗的目的再無處藏匿。
「爺,您還有空理那個和尚?樊若水的事您不管了?」明了過來添燈,倒添出韓醉年的心事來,「有人說在江邊見著他了。」
韓醉年知道,知道這個叛臣樊若水來者不善,知道他的重回南唐肯定跟大宋皇帝月兌不開干系,知道他得做些什麼來改變目前的現狀。
可他也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秘書郎,一介文官不說,還是頂沒用的那種。他既沒權利派遣軍隊,也沒權利制訂政策,甚至連個調查樊若水去向的人都找不到。
「明了,你說我做這麼多是為了什麼?」
「爺,明了知道,您是有大志向的人。」
他惟有苦笑,連他自己都搞不懂的事,怎麼能指望一個小廝給出答案呢!「你派幾個家人給我四處打听,這是樊若水的畫像,叫他們看仔細了。」
「這……畫得還真像樊大人啊!」
「出自顧閎中大人之手,你真應該看看他為父親所作的那幅《夜宴圖》,那才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杰作呢!」連父親醉醉年年的心態都描畫得那般淋灕,真乃傳世之作。
韓醉年自父親韓載熙那里繼承了享樂的精髓,若他活在盛世,也會成為一代風流才子。然身處亂世,他深自若人人都似父親那般,亡國已是指日可待。
明了領著畫像出去了,韓醉年埋首成堆的公文里,檀香繚繞,若有似無的霧氣在他的腦中彈奏出《霓裳羽衣曲》,他仿若又見到小長老抱著琵琶的身影。
他打了一個冷顫,不明白怎麼好端端地想起那個古怪的小和尚來了。
偏在此時明了匆匆跑了進來,「爺,爺,下面家丁回說在江邊見到一個和尚,長得很像樊若水。」
和尚?這些天他怎麼竟跟和尚干上了?!
「走,這就去江邊看看。」
他快馬加鞭奔向目的地,江堤何等開闊,放眼望去哪里有什麼和尚,倒是有頂馬車在江堤上緩緩地盤行,看上去有些突兀。
韓醉年策馬上前,「何人在車上?快快報上名來!」
等了良久竟不見回應,韓醉年更加懷疑起這輛馬車里裝著他正在尋找的人。不再猶豫,他起身掀起簾子,一貓腰鑽進了車內,迎面正對上小長老那張素淨的臉。
「小長老好雅興,竟來這江邊參起佛法來了。」
「江邊清靜,貧僧可以悟出許多喧囂紅塵中悟不出的佛理。」兩指交替轉動著佛珠,他的面上一派清明之色。
「小長老,您不是常說六根當清靜。六根都斷了,四處皆是紅塵,四處皆為菩提,何來清靜一說?」韓醉年的笑容始終未達眼底。
小長老連念幾遍「阿彌陀佛」,「貧僧所參竟不敵韓大人只言片語,真是悟性不夠啊!」
韓醉年可不會因為他的幾句夸贊就把正事拋諸腦後,「小長老可曾看到有個胖和尚徘徊在江邊?」
「韓大人是在暗示貧僧不該在江邊閑逛嗎?」
「小長老可一點都不胖,若這副身子給了哪位小姐絕可稱作曼妙。」
他緊盯著他的每一分表情,他在試探。很遺憾,小長老面如江水,平靜無波。
這卻更加驗證了韓醉年的懷疑,即便是出家人,堂堂男子被指貌似女人,也不該一點反應都沒有吧!
他索性把話挑明了,「小長老,在下正在追緝一位叛國的罪人,若您見著他,還是煩請跟我說一聲。」
「一定一定。」
他令人駕著馬車開路了,守望著他離去的身影,韓醉年久久難以平息。
他得進宮,他得提醒國主留心這位小長老的一舉一動,這是他身為臣子的責任,無法推卸的責任。
第2章(1)
「劉公公,煩您通報一聲,就說我有事要稟明國主。」
韓醉年在宮門外已等候一個多時辰了,眼見著日落西山,這要等到什麼時候啊?事關重大,誰擔待得起?
劉公公滿臉堆笑倒是和氣得很,「韓大人啊,國主和小周後正在听小長老頌揚佛法,國主說了禮佛之事貴在虔誠,您這時候進去不合適啊!再說,有小長老在那兒,您即便進去了,說話怕也不方便吧!」
又是那個小長老在興風作浪,這好好的南唐就壞在這等禿瓢的手上了。韓醉年一把推開劉公公徑自朝宮殿內大步而去,邊走邊喊︰「臣韓醉年有要事啟奏國主!臣韓醉年有要事啟奏……」
大概這就叫冤家路窄,韓醉年迎頭就看見正為國主、小周後宣揚佛法的那位小長老正望著他來的方向呢!
幔紗飄逸,他側過頭沖他笑著,猶如觀音便平靜祥和。
那一瞬間,韓醉年幾乎要忘了對他的敵意和懷疑。
然,國事第一、天下為重,滿懷抱負的韓醉年終究未忘了他的「本」。大步上前,他向國主和小周後行了大禮。
「韓醉年打擾國主和周後領悟佛法罪該萬死,然確有要事需上報。」
柄主還罷了,先把個小周後引得笑開來,「這說的是什麼話?令尊大人三朝元老,也算是高官厚祿吧!柄主想見他一面都難,你倒是好,有事沒事就來上奏,一個秘書郎竟比個相爺還忙些。難不成我南唐的官場就余你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