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年書 第13頁

他終于明白,在娥皇彌留之際,當他傾盡心力照顧她的時候,她為什麼始終逃避他的眼神;當他一遍遍地哀求她不要離開,不要丟下他的時候,她的臉上為什麼那麼冷漠;當他回憶起他們從前的美好時光時,她為什麼會無聲地流淚……

他不敢想象她竟知道所有的一切,甚至眼睜睜看著他滿懷著愧疚離開人世。

「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她知道……」他喃喃自語,似幻如夢,門外一片喧囂。

有人在喊︰「宋軍進城了,宋軍進城了——」

他轉過臉正對上她的,面上素淨如斯,看不出任何一點反應,「你的侍衛就在這外頭,只要你大喝一聲,他們就能沖進來將我碎尸萬段。李煜,我給你這最後的機會。」

背過身,她安靜地向門外走去,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招呼侍衛將她拿下。

他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小長老,他的叛臣,他的妻子最疼愛的妹妹就這樣走了,消失在金陵城皚皚的霧氣中。

韓醉年身處北地,住在趙匡胤特意為江正所建的華美府邸內。他不知道江正在如此富麗堂皇的家中住餅多久,然家里一應用具俱全,極盡奢侈。

他偶爾會想,她雖未入後宮,卻享盡了貴人方有的體面。然很快,握著腕間的佛珠,他會命自己打消這些讓他胸口悶悶的想法。

在府上,他行動自如,所需均由一位名喚周伯的大管家差人去辦。可這府門之外卻是重兵把守,別說是出去了,他略向外望一望,便有侍衛叮囑他還是回房歇歇得好。

這一夜,簾外雨潺潺,卻是春意闌珊。憑闌遠眺,流水落花春去也,可惜了這大好河山。

明明累得打不起精神,他卻怎麼也睡不著,冥冥中知道這當是個不眠之夜。

周伯來看了幾趟,見他實在難以成眠,免不了開口勸道︰「韓爺啊,您還是好生歇著吧!眼見著皇上大業將成,免不了有您施展抱負的一天。再說,小姐就快回來了。她一回來,跟皇上說幾句好話,您哪也就來去自如了。」

她快回來了?周伯說她快回來了,這也就預示著……

「周伯,您……是南唐周家的吧?」

韓醉年猜測了許久周伯的身份,他姓周,又操著南邊口音,與周國丈之間怕撇不清關系吧!可依江正對周家的嫉恨,她又怎肯仰仗周家人替自己打理呢?

周伯見他實在睡不著,遂叫人取了酒來。二人對飲,倒也快哉。

「韓爺啊,自打小姐命盧大人把您回到府里,我就知道您和小姐之間……非同尋常啊!想必您也知道小姐的身世,還有……還有周家的那些事吧!」

韓醉年略點了點頭,周伯這才繼續說下去,「我本是周家的家奴,是我……當年是我從襁褓中接過那孩子,我當時太害怕了。韓爺啊,您不知道,國丈雖尊貴,可夫人出身同樣顯赫,那是個把臉面看得比皇上都大的人。要是讓她知道,別說是那孩子的命了,就是我……我一家人也別想活了。所以,我當時看也沒看就將那孩子舍進了廟門口。我期盼佛祖顯靈,救救那孩子,也救救我。

「倒是佛祖沒來,把個菩薩一般的大小姐也送來了。其實,江正小姐對周家談不上喜歡,也說不上怨恨。約莫是那些年大小姐的關系吧!她們姐妹間差了十六歲,大小姐視小姐就跟自己的女兒一般,極盡疼愛。大小姐病重以後最放不下的也是小姐,她特意把我找來,把小姐托給老奴。她就是知道小姐不會善罷甘休,大小姐她不怕別的,就怕小姐為了報仇傷了她自己。

「老奴從前沒能好好照顧小姐,接了大小姐的臨終囑托,老奴惟有舍掉性命保小姐福泰安康。老奴第一眼見到您,見到您腕間的佛珠,老奴就知道,您是代替大小姐來照顧小姐的。」

周伯緊緊地盯著韓醉年腕間的佛珠,卸下包袱似的長嘆一聲,「韓爺啊,您听老奴一句,好好待小姐,她是真的禁不起半點挫傷了。」

「我……」

他尚未開口,卻听府邸的大門沉重地打開又關上,一位戴著斗笠的身影自那長長的廊外走來,終究停在他的面前。摘下斗篷,露出那般干淨,沒有疤痕的嬌容,她的美頭一次無所顧忌地綻放。

「小姐,您回來了?」周伯匆匆安排一干家人為小姐準備飯菜、熱水、暖衣之余。

她回來了,她從南唐回來了,這也意味著……

韓醉年根本不敢往下猜測。

她也無心吊他的胃口,索性與他明說了吧!「李煜親書投降表,率一干大臣投了大宋。」

韓醉年向後連退了幾步,意料之中,意料之中啊!依國主的性子是斷不會再起什麼大干戈的,即便大動也無意義了。

「趙匡胤他對國主……」

她知道他在擔心他國主的安慰,即使他的國主糊涂至此,即使他的國主對他起了殺心,即使他的國主從前到後也未曾重用過他,可他依然是李煜的臣子,想施展抱負想效忠南唐的臣子。

「你放心,趙匡胤與我有言在先,他不會殺他的。然李煜屢次違抗趙匡胤的命令,遂……被封了個‘違命侯’,小周後被封鄭國夫人,趙匡胤賜了他們汴梁城的一處府邸,二人安居此處。從此以後,他有大把的光陰吟詩寫詞,彈曲下棋。」

他一聲長嘆,到底是松了口氣,隨即心弦又繃緊了,「我父親他……他隨國主一道來汴梁城了嗎?」

她無法對他言表的正是這一樁,她驀然地搖搖頭,不想再說什麼。慢慢地走到書案跟前,發現案子上攤著畫紙,他在做畫,是工筆畫,畫得極細。畫中的女子倒頗有幾分似她。可她都忘了自己女妝的模樣,又如何清楚這畫中的人是否是自己呢!

「你在畫我?」

他想告訴她,是的,我想象著你女兒妝的模樣,我想將它畫下來,我想換下這偏廳里掛著的那幅趙匡胤為你而畫的肖像。

他想告訴她,是的,我期盼著你的歸來,可我又害怕你回到這里,這意味著南唐……再也沒有南唐。

他想告訴她,是的,我思念你,日日夜夜,如同我恨你,夜夜日日一般。

他想告訴她,是的,你不該把我帶到這里,如同我不該愛上你一樣。

他想告訴她……

「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南唐滅亡,國主同小周後淪為亡國奴,他們終身將被囚禁在豪華的牢籠里——你對這樣的結果滿意嗎?還是你從此以後就可以快樂起來?」

畫紙從江正的指尖滑落到書案上,她安靜地走回自己的臥房,關門前告訴他︰「你父親在宋軍進入汴梁城前一夜……在睡夢中安然離去。」

韓醉年跌坐在地,有什麼東西從他身體里被抽去,從此銷聲匿跡,再難尋回。

自那日起,他日日酒醉,從此醉醉年年、年年醉醉,惟有她平和的琵琶聲悠悠地伴著他,無聲無息、天長地久地伴著他。

第5章(2)

琵琶聲蹙停,當被封為鄭國夫人的小周後踏進府里的那一刻。

江正一身鵝黃色的裙褂站在鄭國夫人的面前,手里仍握著娥皇姐姐留給她的金線琵琶。即使是以姿色迷倒李煜的鄭國夫人站在她的身邊,也黯然失色。

「再過幾月,待你青絲垂鬢,怕是連當今皇上也要醉倒在你的溫柔鄉內。」

「若我想,早已成為這後宮的主人。」

二人對峙,誰也沒有避開對方的目光。江正,她有著與身俱來的霸氣,有的時候鄭國夫人周薇不禁要想,若她是男兒身,說不定今天拿下金陵,囚禁他夫婦二人的……就該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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