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年書 第14頁

不等江正招呼,鄭國夫人兀自坐下,江正本欲吩咐下人備茶,鄭國夫人卻拎出兩壺酒來,一人一壺,她興致好得很。

「竹葉青,烈得很,你怕是喝不慣吧!」說著話,鄭國夫人已自行灌下幾大口酒。

江正取了杯子,替自己斟了一杯,細細地品著,慢慢地喝著,很是愜意,「找我何事?」

「我知道你是誰。」

她看著她毫無意外的眼神,江正就知道她已知自己的身份,「是違命侯告訴你的?」

鄭國夫人眼帶醉意地瞅著她,「在你眼中,我約莫就是個只會風花雪月的蠢女人吧!」

「不是,亦不遠矣。」她還真是不吝她的評價呢!

鄭國夫人杏眼瞟過她,隱隱地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早在我還年少的時候。」

江正手中的酒杯微頓,到底還是送到了嘴邊。她的唇只用來喝酒,不用作說話,這次相聚注定是要听鄭國夫人娓娓道來的。

「兒時,我便常進宮去探望姐姐。我很喜歡听她彈曲,我求她教我彈琵琶,她每次都應了,卻每次都推說下回得了空再教我。

「有一次她匆匆命宮娥送我出宮,我略耽誤了會子,卻看到她乘了小轎往清涼寺去。只是好奇,我跟了過去。只是好奇……我知道了你的存在,知道了原來姐姐不止我一個妹妹,原來父親也曾那般荒唐,原來我的娥皇姐姐在這世上最在意的人並不是我。」

編進半壺酒,鄭國夫人醉得厲害。

「一般人遭遇了這樣的事會怎麼做?我不知道,你猜猜我怎麼做的——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我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只是我的目光鎖定了我的姐夫。

「姐姐最在意的人一是她的三個兒子,一是你,再就是那位姐夫。那天在寢宮中我望著姐夫竟突發奇想,如果……如果我奪了姐姐的最愛,她會不會多留意我一些?江正,你猜,姐姐會不會多留意我一些?」

江正的手微顫,杯中的酒灑出大半。她大口大口地呼氣吸氣,仍覺得有一雙手勒住她的頸項,她喘不過氣來。

得意地看著她吃驚的表情,鄭國夫人朗聲笑起來。她反手奪了江正杯中酒,一口飲盡。

「你也被嚇了一跳是不是?初存這樣想法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可是沒有給我太多猶豫的時間,只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我的想象就成了現實,從此以後——我、姐夫、姐姐,我們三人就再也回不去了。」

丟下空空的酒杯,她說完了該說的話,轉身幾欲離去。

江正追到門外,橫著手臂攔下她,「你知道我的身份,為什麼當我以小長老的身份出現在李煜面前的時候,你不揭穿我?」

鄭國夫人仰天長嘆,有時候回憶是美好的,可有時候回憶對她這樣經歷的人來說卻是種巨大的折磨。

「仲宣的死是個意外,真的是個意外。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寧可用我的死換回仲宣的平安。我和姐夫極力隱瞞此事,就是怕病中的姐姐受不了這個刺激,可你還是說了,結果……一如我們最壞的猜測。」

是她的錯嗎?連江正都開始懷疑,這所有的悲劇都是她一人之錯。

鄭國夫人全然未覺地繼續說下去,「姐姐的病越來越重,我幾次前去探望她,都被她拒之門外,那會兒我就猜或許……或許姐姐已經知道我和姐夫的事。終于有一天姐姐願意見我了,可開口第一句——我永遠記得她說的那句話,還有她的表情、語氣——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是的,姐姐就是這麼說的,我跪在地上哭著向姐姐解釋,可她只是揮揮手,什麼也不想听的表情。我求她原諒我,她卻告訴我,她也不想帶著對親妹妹的恨離開人世,她托我照顧你,她說這是我請求她原諒的唯一辦法——唯一辦法。」

模糊的記憶變得清晰起來,姐姐的模樣又重現江正腦海。

天陰了,鄭國夫人匆匆離去,踏出大門的那一刻她仿若自言自語︰

「要是沒有你,要是沒有你該多好,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所有的一切……」

鄭國夫人丟下的竹葉青當真不夠烈啊!江正喝了大半瓶卻絲毫不見醉意,她索性端著壺一口飲盡。

她喝得太快太猛了,酒未喝盡,卻嗆得自己連連咳嗽。

「咳——」

一大口鮮紅的血從她的口中噴出,帶著濃濃的腥甜味。

望著帕子上沾染的血漬,她洋洋地笑了起來。這樣也好,這樣也好,沒有她,一切都結束了。

韓醉年醉生夢死好些時日了,這一天他暈忽忽地站在大門口,忽然發現沒人攔著他了。他試著走進走出,甚至逛了幾個時辰才模回府里,似乎他可以來去自由了。

那還等什麼?

自然是要走人的。

他甚至不打算跟她告別,就想著怎樣盡快離開這里了。去哪里,他倒是想好了,回金陵城,回他自小生長的地方。不管那里還是不是南唐的土地,他只想回家。

簡單的幾件衣服和幾塊零碎的銀子,韓醉年提溜著包袱這就打算離開這座富麗堂皇可比後宮的府邸,從此再不回來。

他的腳邁過後庭正朝正門方向走去,隱約听到一陣陣的咳嗽聲。那人咳得很重,幾乎是一聲接著一聲,連喘氣的當口都沒有,听聲音依稀像是江正。他沒敢多想,或許是壓根不想去理會吧!

他轉過身徑自朝前走,邊走還邊告訴自己︰我要走了,這里發生的一切都跟我無關,我要回金陵,我要去父親的靈位前上香,父親在等著我,等著我回去探望他,我要走了……

可那一陣陣的咳嗽聲,卻像是把利刃逼著他調轉方向往她的閨房走去。

推開那扇門,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如果他踏進那一步就再也無法離開了。

可他還是走了進去。

慢慢地靠近她的床邊,他看到了她。幾日的光景,她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他幾乎認不出她來——美麗的風采全然不見,慘白的面容上露出兩只深陷的眼窩,眼神卻是渙散無光的,她的唇邊還殘留著點點血漬,襯著白如紙的臉顯得很詭異。

她怎麼了?

「江正,江正,你听得見我說話嗎?」他喚了她好幾聲都得不到回應,韓醉年不得不懷疑她是否已失去意識。

他沖到門外大喊管家,「去!去請個大夫來,汴梁城里最好的大夫,快去!」

他則返回到她的床邊,握住她冰冷的手,貼近她,感受著她還在呼吸,可他的心卻無法全然放松,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她的名字,期盼著她的回應。

「江正,我是韓醉年,你若是听見了我在說話就回答我,看看我也行,哪怕只是一眼。江正……」

「我還沒死呢!」她含笑著咕噥一聲,笑吟吟地望著他,看得出來她在努力集中注意力。

他從心底長長地舒了口氣,抹了把臉,他握著她的手也順勢垂了下來,「我還以為你沒氣了呢!眼珠子都不轉了……」他覺得自己的反應實在是太夸張了,哪有人忽然之間就一病嗚呼的,「你怎麼了?把自己搞成這樣?」

她不說話,懶懶地盯著帳頂。

他好整以暇地瞧著她,「怎麼?南唐滅了,國主和小周後被軟禁,你的人生忽然失去目標了,所以一夕之間就垮了?」

她仍是笑,「不是,只是忽然之間明白了點什麼。你知道嗎,韓醉年?娥皇姐姐是我殺死的,是我的存在殺了姐姐。」

她笑,一個勁地笑,笑容融在眼中,慢慢散去。

從未有過的恐慌盤踞上韓醉年的心頭,他捉住她的手,似乎想拉住點什麼,「別說話了,你閉上眼先好好休息一會兒吧!餅會大夫就來了,很快你就會好,就會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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