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當家(中) 第16頁

每當戰事四起,被圍困的城池往往自內而亂。一些流民、惡民會趁著戰亂打家劫舍,傷人富己。地方官員手中的兵力一致對外,無力、無暇、也無心管理城內。于是,城雖未破,但百姓已深受其苦。

人心亂了,城……便保不住了。

怕只怕杭州城已到了這步田地。

不敢再稍有耽擱,阿四和酣丫頭緊攥著彼此的手模索在夜色中的杭州。

借著微亮的曙光,阿四昂首看著頭頂上方懸掛著巡撫衙門匾額——終于到了!她不負胡順官的托付終于趕到了巡撫衙門。

「我是糧道道台胡順官大人派來的,我要見巡撫大人,快——」

一听說是糧道道台胡大人派來的人,眾人又是驚又是喜,慌忙請了王大人出來。王有齡一見來人竟是阿四,萬般雜念爬上心頭,一時眼眶也熱了,舌頭也短了,良久說不出話來,只一句——

「阿四……」

這會子哪有工夫感懷境遇,阿四抓了他進內堂,這城里亂得很,糧草之事還是避著說為好。

「王大人,如今城中糧草還剩多少?」

王有齡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搖頭。阿四見守著衙門的士兵腰都撐不直,站不穩,再看府中的丫鬟一個個皮包骨頭,臉色發青,已知城中所剩糧草不多。

旁的話就不說了,阿四直接道︰「胡順官帶著五萬石糧草停在杭州附近的河道里,只待你從城中接應,殺出一條血路,運糧草進城。」此計雖風險甚大,但如今別無他法,只有此一計,不得以而為之。

的確,若現在糧草進城或許還能再抵擋一陣,但這些時日士兵將勇損失太大,哪里還有多余的兵勇能去接糧入城。他只盼曾國藩的援軍快到,只是……

他正狐疑著,一名渾身帶血的士兵跌跌撞撞地跑進衙門,直撲到王有齡腳下,「王……王大人,我……我沒能……」

王有齡低頭一看,受傷的士兵正是他派出去給曾國藩大人送血書的那位,他怎麼……

「大人,信……信……」

那人從懷里取出染血的書信,顫抖著手遞到王有齡面前。眼看著他未能沖破太平軍的圍攻將血書送出去,卻白白犧牲了一條性命,王有齡握著血書的手指不住地打顫。

又去了一人!又去了一人……

他就死在他的面前,又一個士兵死在他的面前。他一介文人,何以要強迫自己面對此情此景?

王有齡放眼望著街上因病因餓因傷,因種種原因倒在路邊,便頹然死去,連尸體都無人掩埋的杭州城百姓。

他愧對他們,舉頭愧對蒼天,俯首愧對天下啊!

望著手心里那沾了妻子的血,又染了無數士兵鮮血的血書,耳邊太平軍攻城的聲音越來越響,而眼前士兵卻一個接一個地倒在了地上。

他曾說絕不會讓采菊的血白流,如今呢?

身為一個男人,身為一個丈夫,身為浙江巡撫,身為百姓父母,身為諸兵士的統帥,身為咸豐皇帝的臣子……

他此生注定食言。

「阿四小姐,我求你三件事。」

望著滿城瘡痍,听著太平軍的吶喊聲愈加猛烈,阿四心知王有齡再也派不出士兵去接應糧草,杭州城怕是守不住了。

「有什麼話,你說。」

「這第一件事,這封血書你拿著,上有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請求曾國藩增援之事,也有我向朝廷提杭州城被圍困後的狀況。我王有齡雖為官時日不長,但問心無愧,自感盡職盡責。杭州城一旦被破,唯有這封血書能表我忠心。再一個,這封血書染了多少人的血,皇上該看到它,該知道他的子民一個個都是怎樣悲壯慘烈地走的。」

阿四接下了這封血書,將它揣進懷里,緊貼著自己的身子。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見到咸豐帝,但她發誓會盡一切力量將血書呈交朝廷。

王有齡再說第二件︰「替我轉告順官幾句話——今生今世,我王有齡永記他相助之恩,只可惜今生無以為報,如有來世,我當與他結為生死弟兄。來世,我替他苦,我替他累,我替他死。」

也許胡順官早在心底里就把王有齡看成了他的兄弟,只是王有齡的老爺身份讓他不敢放肆地把這份兄弟之情說出口。

阿四點頭應了這事,「第三件事……」

「帶采菊走。」

提起妻子,王有齡語帶哽咽︰「她跟我這幾年沒過上幾天舒心日子,盡為我擔驚受怕了。眼看城將破,我不能讓她就這麼隨我而去。她尚且年輕,以後還有好日子要過。帶她走,我求你帶她走。」

要想在炮火連天中自己全身而退已是難事,再帶上個女人更是難上加難。這事托了別人未必能做到,但王有齡心知一旦阿四應下來,她就必定會想盡辦法帶采菊安全離開杭州城。

當此生死關頭,他唯有求她了!

「為了這三件事,我……給你跪下了。」雙膝點地,王有齡鄭重跪在她面前。

阿四低頭望著眼前這位王大人,良久說不出一個字來。遠處炮火聲聲,可她的耳邊卻靜悄悄的,流淌著死一般的寂寥。一直覺得這個男人的眼里有天下,有皇上,有朝廷,有百姓,有他自己,獨獨沒有他身邊的女人。

不想生死關頭,他的愛卻來得那樣隆重。

這世上可曾有過一個男人這樣愛著她?

阿四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胡順官的身影,若他知道杭州城即將被攻破,一定為了她的安危膽戰心驚、夜不能寐吧!

忽然很想離開這里,飛去他的身邊。

她沒有扶他起來,她受得起他這一跪,因為她決計以性命完成他之所托。

阿四對著跪在地上的王有齡重重地點了點頭,「這三件事,我答應你。」

「你答應,我不答應。」

采菊一身素衣立于門外,慢步上前,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丈夫,「我不會走的,你說什麼,我也不會走的。」

她微微嘆氣,拉著阿四的手連連點頭,「現在我終于明白你的話了——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悔教夫婿覓封侯……我後悔了,若有來生,我只望與你做對平凡的夫妻,什麼朝廷?什麼老爺?咱們兩個人守在一塊兒,平平安安過到白發蒼蒼才是福啊!」

王有齡還想再勸,「這都是什麼時候了?別再說這些意氣用事的話,我實話告訴你,如今守城的兵士不足千人,還一個個饑餓難耐、病體虛弱,外頭是太平軍幾萬人馬。杭州城已守不住了……守不住了……」

「守不住也要守,你是浙江巡撫,若此時棄城而去,你跟朝廷,跟城里死難的百姓、士兵如何交代?我——身為巡撫之妻,如果率先離去,下屬官兵,誰還有心守城?這城便當真不攻自破——我不會走的。」

她心意已決,要與王有齡同生共死。

第十三章杭州城破(1)

王有齡夫婦二人正爭執著,忽听外頭鑼鼓大震,人聲喧嘩,有人四處高喊著︰「太平軍破城了!太平軍破城了——」

這一聲喊如巨大的石頭砸進水中,起初還听得見聲響,石頭越沉越深,水面上卻再也听不到一點聲響,直到徹底沉入水底。

王有齡和采菊的心頭便沉入了這樣一顆巨石。

三人之間靜悄悄,無半點聲響,誰也沒有先開口。靜默地站了良久,直到一直守在外頭的酣丫頭沖了進來,「阿四,太平軍已經進城了,很快就會朝巡撫衙門來,咱們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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