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說了這麼多,從字面上看未有一字是為胡順官開月兌或鳴不平,她只是平板地敘述著杭州城遭圍困前後的事。可左宗棠听著听著,就覺得自己向朝廷請旨捉拿胡順官是件令親者痛、仇者快的惡事。
可他都已經上報朝廷拿人問罪,懸賞榜文都已張貼多時,此時若再告之朝廷︰冤枉了好人……他左大帥的顏面何存?
不若趁此時將他殺了干淨,指尖微動,他使了個眼色給兩旁的刀斧手。
刀已舉起,眼看著落到了胡順官的頸項之上……
「左大帥手邊可是放著宏親王的來信?」
阿四忽然一問,左宗棠立刻示意兩邊的刀斧手先按兵不動。刀就架在胡順官的肩膀上,稍一用力,他的腦袋便離開了他的脖子,滾啊賓,滾到阿四的腳邊。
她舌忝了舌忝唇,暗地里深呼吸,表面上卻不叫左宗棠瞧出自己一繃即斷的緊張。
左宗棠斜了一眼這位看似普通的姑娘,他滿心疑惑,「你怎麼知道這信是宏親王派人送來的?」
「我剛來帳前,左大帥听說我叫‘阿四’,便容我解釋。顯然有人事先告之了左大帥,我會來此找你,且這個人的面子左大帥是一定會賣的。如今左大帥連打了幾場勝仗,聖眷正濃,此時能讓你左大帥放在眼里的,朝堂之上怕還沒幾個人。再加上此人還要肯賣我面子,我想來想去,普天之下怕唯有宏親王一人。」
阿四不緊不慢地說著,慢條斯理地打量著左宗棠的表情。胡順官杵在原地,手心已是一把冷汗,不為自己全為她。
他決定拿著懸賞的榜文來見左宗棠之前,就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來此是不願連累阿四,手心里的汗也是為她而留。
左宗棠殺敵的狠勁貫穿朝野,胡順官生怕阿四驕傲的話語刺激到這位正處于勢頭上的左大帥,一不小心掉了自己的腦袋可就拾不回來了。
阿四卻擺出一副與左宗棠鉚上勁的表情,死盯著他的眼楮,一刻也不挪開目光。
眼神交戰的最後結果——阿四贏了。
左宗棠朗聲大笑,「不愧是宏親王特別關照的女子,阿四小姐果與尋常姑娘家不同,大不相同。」使了個眼神給左右刀斧手,一干人全都退下。左大帥吩咐手下,「殺羊拿酒,我要與胡順官,還有這位阿四小姐把酒言歡。」
本是提頭來見,結果胡順官的腦袋仍舊在他的脖子上,他卻就此結識了朝廷大將——左宗棠。
幾巡酒喝過,幾桌子話談完,左宗棠已是一口一個「胡老弟」地喊著胡順官了。
「我說胡老弟,我發現你可真是個能人。論經商,你絕對是個奇才。論做官,你也是位干將。別看眼下我手下這批將勇勢如破竹,收復了不少地方,可要替朝廷完全消滅太平軍,無論是從士兵,還是從糧草上看,都還有待完善。若能得你相助,日後你我必成大事。」
噗——
阿四一口飯菜噴出來,二十多年的教養全都丟在現代,忘了穿越時空的時候帶來清朝了。
叫她如何不噴飯,她本是積極阻止胡順官變成紅頂商人胡雪岩的。可正是她硬拖著他來見左宗棠,結果變成了現在的局面。
她開始懷疑自己穿越時空來到胡順官的身邊,到底是改變了歷史,還是促成了後來的歷史記載?
無論如何,先拖著胡順官離開左宗棠再說,這位愛砍人腦袋的大帥可不是好惹的。
「左大帥,我們有很多朋友在杭州城里,也不知歷經戰火他們可都安然無恙,我們急著去探望他們。待有機會,由我們做東請您賞臉喝酒。」
也不管左宗棠答應不答應,阿四拉著胡順官就走。
她還真了解他的心思,他正惦記著留守杭州城的街坊,還有他阜康錢莊的那些伙計們呢!
兩人離開大帥軍帳,轉到城內,放眼望去,竟是滿目蕭條。
眼前一片慘狀——
原本八十余萬人口的杭州城,如今僅存七萬余人。大難之後,尸橫遍地無人掩埋,無數傷員躺在地上、靠在街邊,滿城皆是哀號。
那種痛入骨髓的叫喊如針般扎在胡順官的心上,自杭州城被圍困,百姓們就蜂擁到錢莊擠兌。
銀子都被胡順官帶出城買糧了,錢莊哪里還有什麼剩余錢?見不到銀子的百姓急了、亂了、瘋狂了,他們毆打錢莊里的伙計,把個錢莊砸得稀巴爛。
在太平軍尚未破城之前,阜康錢莊就已毀于一旦。
胡順官眼見著從前在他錢莊里干得熱火朝天的伙計、跑街,現如今死得死、殘得殘。一股熱流嘩地涌進了眼眶,他背過身,在阿四看不見的地方揉了揉眼楮,轉過身時又擺出一副打不倒的模樣。
她都看見了,這個男人的一悲一惱,一苦一憂,她全都看在了眼底。可她什麼也沒說,女人適時的沉默是對一個男人最好的安慰。
她願意給他——他想要的慰藉。
可是,他的劫難,杭州城的劫難還遠遠沒有結束。
「這些尸體已經開始腐爛了,若再不處理,瘟疫很快便會橫行。」她是以一個現代人的醫學常識來判斷的。
每次大災大難過後必然爆發大規模瘟疫,那時死的人往往比戰爭時更多。
戰爭就是戰爭,無關乎正義與否,那豈是殘酷二字了得。
「胡順官,別發呆了,咱們現在有很多事要忙,你要跟我一起來嗎?」有事做,人比較容易忘記憂傷,而且這都是救人性命的大事。
胡順官振作起來,回頭望向她︰「我們要做什麼?」
「收尸。」
第十六章男人之約(1)
胡順官領著從戰火中活下來的阜康伙計照著阿四的話,將街上的尸體掩埋,將病倒街頭的人送去醫館醫治,並且在街頭巷尾撒上生石灰用來消毒。
可即便如此,大規模的瘟疫還是全面爆發了。
醫館里人滿為患,最後連大夫也病了。胡順官向左宗棠求救,可左大帥忙于前方戰事,哪里肯派出士兵將勇來收拾杭州城內的殘局?軍醫更是一個也不曾撥來城中。
沒奈何,胡順官拿出賣了那五萬石糧草的錢,花大價錢從安徽請了黃山那邊有名望的大夫來阜康救治生病的錢莊伙計。
一開始,他只是不忍心看著從前幫他打拼江山,戰火中幫他守著阜康的伙計們再因瘟疫離他而去。可不斷地有生病的鄉親找上門來,哭著跪著求他救命。
特別是那些生病的孩童,他們好不容易從戰火里撿回一條命。忍過了饑餓,逃過了戰爭,卻又遇上了瘟疫。孩子們早已瘦得沒了人形,巴掌大的小臉上兩個大大的眼珠黑漆漆地瞪著他,瞪得他心都酸了。
那些孩子的爹娘很多都已或餓死或病死或戰死,沒了依靠的孩子們除了望著他,只能等死。胡順官再不忍心連孩子們最後一點希望也不給,遂請了大夫給孩子們看病,連帶著送藥送米,最後他那雙大手不自覺地就拿出錢塞進了孩子們的小手中。
杭州城里處處喊他「胡大善人」,可他這位胡大善人手邊也沒多少銀兩了,眼看善事也即將到頭。
他正愁著接下來該怎麼辦,阿四拎著一大包金子放到了他的跟前,差不多有幾百兩之多。
她放下金子後不停地甩著手臂,嘴里還嚷嚷著︰「累死了,累死了,沒想到拎金子也能拎得這麼累。」
胡順官茫然地盯著她,「這兵荒馬亂的,你上哪兒弄了這麼些金子來?」
「我埋在小院里的。」自打言有意搬走後,她那座小院就空置了許久,看著破敗極了。當初她離開杭州之前,將這幾年在漕幫當大管家賺來的錢全都換成了金子埋在後院地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