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一闕 第10頁

沒有!

罷月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他的衣衫遍布血漬,可見此次出行甚是危險,然他的身上竟完好到沒有任何傷痕。

這不符合情理。

再看他恍惚的神情,更證實了罷月的猜測,他怕是遇到了什麼。

他不開口,她也不深問。只是陪著他守著一盞燭火搖曳,等待著……等待著他願意主動開口的那一刻。

「你知道我遇見了誰嗎?」

終于他開始從自己的情緒縫隙里走出來,邁出的第一步竟是如此的艱難。

「西陵客——西陵家的人,我該管他叫‘小叔叔’的。可那是過去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早已沒有任何親人。我連姓氏都沒了,又哪來的小叔叔?他不是我的親人,他是我要殺的人,是殿下要我滅掉的人。」

他的精神有些亂,話也讓人模不著頭緒,可單從他的只字片語里,罷月還是連猜帶想的,琢磨出一些門道來。

這趟出門,他怕是遇到了曾經的親人,來不及傾訴一腔親情,卻發現從前的親人成了他的主子如今要殺的敵人。

依照遣風的性子,斜日要殺的人,他必會出刀,這身血估模著就是重遇親人的結局。

「你可以不出手的。」

罷月知道自己這話有點多余,可她總想告訴他,除了效忠斜日,他其實還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只是他自己不肯走,這條路便漸漸地荒廢在了那里。

「真的,我跟斜日談過,只要你不想再做黑衣殺手,你便可以不做。」

「那我干什麼?」他沉寂了許久忽然開口,涼涼地透著蕭瑟,「我不是這宮里的人卻住在這斜陽殿一隅,憑什麼?不再做殺手,我為什麼活著?」

為我——這兩個字就那麼橫在她的心頭,她卻說不出口。一旦說出,誰又知道結局為何呢?還是把它放在那里吧!就那麼好端端的、鄭重地放在那里。

「不做黑衣人,就回西陵家吧!你的身上流著西陵家的血,這是不容改變的,那里終會接納你的。」

罷月指出了又一條她認為可行的路,在他看來卻是陌路的路。

他將臉埋在掌心里,很多壓抑在心頭多年的秘密從指縫間漏了下去,「我不是西陵家的人,我沒有爹,也沒有娘。我看過西陵家的族譜,我的名字劃撥在大伯的名下——西陵遣風在西陵德名下。我沒有爹,大伯也沒娶妻,可我的名字就是在他的名下——奇怪吧?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所以說,我不是西陵家的人,我真的不是。不用先王剝奪我的身份,我本就不是西陵家的人,我們的血溶不到一塊。」

罷月糊涂了,听來听去,听不明白他究竟在說些什麼。他不解釋,壓根不想解釋,也不能解釋。低垂的雙目盯著那一身本不屬于他的血,他的眼漸漸紅了,紅得與那一身的血幾乎融為一體。

「你殺了他,我是說你的小叔叔?」

他搖頭,什麼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地搖頭。他的神情仿佛比受了重傷還痛苦,透不過氣來的情緒幾乎要把他逼瘋了。

逼他的不是別人,是他自己,也是斜日。

只要斜日存在一天,早晚她會逼著遣風洗盡西陵家的每一滴血,那時候即便遣風毫發無損地活下來,也等于死了。

她得救他,罷月對自己發誓,一定要結束遣風的黑衣生涯,一定要!

西陵客模著鎖骨上見骨的傷痕,不得不相信這不是做夢。他當真受了重傷,被自家子佷傷了。

還不止如此,若非手下听到動靜,飛身撲上來救他,現在他已橫死在自家子佷的刀下。

他不由得開始懷疑,那張熟悉的臉真的是他曾熟悉的遣風嗎?莫不是人有相似,卻並不是同一人?

想來又不對,遣風雖然沒有明說,卻也用沉默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可他更明確表示自己是斜日殿下手中的一把刀,一把用來滅掉西陵家族的尖刀。

沒有理由啊!

當初被先王滅殺的遣風沒有理由直到如今仍活在世上,更沒有理由換上黑衣成為斜日殿下的殺人秘器,最沒有理由親自動手滅掉自家血脈。

一個又一個疑問糾纏著他的腦子,想得腦仁都痛了,還是尋模不著答案。

最好的辦法是找可以回答問題的人,直接問個清楚。

將鎮子上的事交代完了,他便飛身上馬,將一身黑衣藏在漆黑的夜里,奔赴他多年未去的一個地方,一個拋棄了整個革嫫家族的地方——王宮!

按照他對黑衣殺手的了解,誰養的殺手跟著誰,若想找到遣風就得去斜陽殿。可偌大的殿閣上哪兒找一個渺小的黑衣人呢?

他隱身在屋脊之上,東瞧西看,老半天沒模著門道。正想跟著某個青衣宮人的行進路線四處看看,偏一抬頭瞧見了一張他以為自己早已遺忘的面容。

她在宮里?

這些年,遍尋不著她的蹤跡,她竟和遣風一樣留在了宮里?

西陵客望著她熟練地端盤子、接盆子,看得痴迷,看得忘記了自己正身陷險境,隨時都有可能被抓住殺頭的危險。

正忙著手上活的青衣宮人似察覺到有一道灼熱的視線盯著自己良久了,她猛地抬起眼順著那道目光的來源望去。這一看不打緊,她竟倒吸口氣,兩個人的視線撞個正著。

西陵客生怕她大驚之下失去理智地叫出聲,飛下屋脊,抬手捂住她的嘴,將她拖到了黑暗之中。

「別出聲,我沒有惡意。」

西陵客反復強調著,在確定她的眼神已然平靜之後,他才緩緩地松開手。對視的二人雖少了初見時的驚慌失措,卻仍是驚魂未定的模樣。

「你竟敢擅闖王宮?!」先開口的倒是青衣宮人,「十多年前,西陵家的人就該從這世上絕跡了,你反倒送上門來?」

她這麼說,西陵客倒是輕松了起來,「還記得我是西陵家的人,你果然是拂景小姐。」

「現在是青衣宮人拂景。」她糾正著他的稱謂。

她這話倒提醒了西陵客,「你怎麼會……你怎麼會成了宮人?」她的身份原是銀衣仕族,她的姐姐貴為王妃,即便病筆了,好歹她也是當今王上的小姨,怎麼會落得這番下場?

許多話拂景不願提及,且此時也不是說話的時候,「跟我走。」

「去哪兒?」

「把你帶去見滄江殿下,讓他殺了你。」她滿面正經,看起來不像是玩笑。

西陵客卻一刻也不曾猶豫,跟著她往里走。

走在前頭的拂景頭也不回地輕聲問道︰「不怕我真把你交給殿下?」

「我相信你不會。」

他這一句于多年來深陷宮中為僕為奴的她勝抵萬金。

幽藍的燭火懶懶地跳躍著,西陵客左右看了看,縱向不過二十來步,橫向還略窄些,這就是拂景在宮中的一席之地了。

「這些年你就在這兒過的?」

「還有人會惦念著我是怎麼過的嗎?」拂景淡淡地開口。不是責怪,沒有怨憤,甚至連感嘆都算不上,她只是這樣說了一句。

西陵客不做聲了,曾經兩家人也是交往甚密。西陵客在西南邊陲得點什麼異鄉他國的好東西都給拂景預留一份,他身上幾套衣衫的浮繡,錢袋上的裝飾都是她一針一線細細繡出,二人也處得如自家兄妹一般。

然,自打十多年前,景妃暴斃,大哥戰死,西陵家獲罪,他忙著轉移安置家人,確是將蒙家小女兒拂景忘得很徹底。

「我以為景妃故去以後,你已出宮嫁了人。」沒想到她一直留在宮里,還降做了青衣宮人。這不符合常理啊!

「當今王上是景妃的親生子,他怎會讓你為宮人呢?」怎麼也算是娘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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