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 第7頁

「又不是我要嚇他的,是他不禁嚇,總是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嚇他自己。」

凡人其實大多如此,唯他特殊罷了。

既然他主動送上門來,她也不用再玩那個無膽的小廝,拉著他的手,為了她想要的東西,她不惜裝出一副異常親熱勁來,「你用木犀花給我沏了茶沒有?」

木犀?這是天界的語言嗎?楊柳堤感覺著她的手撫上他右手的小指,那份熟悉的溫暖他肯定曾經深深烙印在他的魂魄里。

「我不知道什麼木犀,我們這里都叫它桂樹,這開出的花有米粒大小,有白色也有常見的暗黃色,我們稱為桂花。別看它不起眼,可花開時香氣撲鼻,平時也用它做香料,它的樹皮也別有用處。這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不值什麼。」

甩開手,乖乖求茶心切,「我不管它在你們這兒叫什麼,總之你給我沏一大壺來。」

赫然失去了她手的溫暖,楊柳堤從記憶深處清醒了過來,伸出食指,他也有詭計多端的時候。

「用一壺茶換你一個名字。」

多少年前,也有個凡人問過她的名字。她還記得那個人,那人卻早已忘了她了吧!所以說她不愛待在凡界,眼見著你所熟悉的人一個個地死去,你卻還長長久久地獨自活著。所有的記憶全裝在你的腦海里,連同喜悅、憤怒、痛苦,還有沉重,所有的所有都得你獨自背負。

她討厭這份負擔,于是更想隨著姐姐回到天界。

「乖乖,你叫我乖乖好了。」

痹乖……

他在心口里反復咀嚼著這個名字,記憶里他也曾叫一個女子「乖乖」。

那之後,乖乖以客人的身份正大光明地住在楊香園里,楊柳堤用每天為她沏茶的條件換得她在旁人面前不準顯示「非常人」的身份。

每天乖乖除了喝茶賞桂花,屁事不干。狀元背地里罵她白吃白住,還不安好心地等著主子死。乖乖關起耳朵全當沒听見,反正那個膽小表也不敢對她怎麼樣。惹火了她,下場就是——

狀元打井水時莫名其妙地被井水淋成了落湯雞,吃飯時好端端地被飯噎到,從早到晚左眼皮跳完換右眼皮跳,右眼皮跳完換他左手抖個不停。

諸如此類的事情直到楊柳堤出面充當說客,乖乖才肯出手放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廝一馬。

此招一出,楊香園上下都知道少爺請來的這位女客得罪不得,還是好生擔待為妙。有好茶日日招待,有凡人天天伺候,乖乖來下界幾百年,還是初初嘗到這般逍遙的滋味,逍遙得她都快忘了天界的好時光。

這一日與往常一樣,楊柳堤請了乖乖進茶室品茶。

「先用桂花窨茶葉,臨喝前再抓一把新鮮的桂花放在茶葉面上,這又叫做雙窨。喝起來,茶香花香,郁郁菲菲。若你喝慣了香片,還可一半香片一半龍井混合沏來,有香片之濃郁,兼龍井之苦清,叫你喝了絕對稱贊。」

痹乖一邊品著他沏的茶,一邊听他講述他的品茶心得。偶爾她也會動動手指頭,為自己沏上一壺,可怎麼喝就是不及楊柳堤沏出的滋味。時日久了,她索性懶得動手,把個沏茶的差事全交給他,自己只負責品就好。

「世間有那麼多花花草草?你怎麼想到要把木犀花……就是你們所說的桂花放到茶水中呢?」

「因為我很喜歡桂花的香氣。」

「你為什麼那麼喜歡桂花?」是因為記憶深處對姐姐的牽掛嗎?她把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發揮得淋灕盡致,讓他不得回避。

「那你又為什麼那麼喜歡桂花?」別以為他嘴上不說就連眼楮也一並瞎了,他看得出來她對桂花的喜愛超乎常人。

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與他說的,奪下楊柳堤手中的銀托白瓷小扒碗,她把它握在掌心里摩挲著,讓茶湯余下的溫度暖著她的手心。

「我從前住的地方開滿了桂花,聞到桂花的香氣讓我覺得自己回到了家。喝下這些暖暖的桂花茶,我會覺得連心都暖了。」

在天界的時候日日被姐姐摟在懷中,那種暖暖的記憶落在她心底。在下界待得太久,久到孤寂所帶來的寒冷刻進了她的骨子里。因為這份冷,她貪婪地索取著身邊一切可以使自己暖和起來的物件。

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楊柳堤將燙熱的聞香盞放到她手邊——天界也種著桂花樹嗎?他不知,可是閉起眼楮他仿佛看到了月白的清冷中零星地飄著幾許或白或黃的花瓣。

透過茶爐下搖曳的火苗,他出神地說道︰「我總覺得桂花的香氣長在我的靈魂深處,小時候……很小的時候,好像在我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

姐姐的居所附近遍布木犀,「他」和姐姐最後一次相見正是在那里——他對姐姐的感情果然還停留在他的靈魂深處,乖乖喜不自禁,卻又悲從中來。

「他」都已經轉世十五回了,仍留戀著姐姐。然這世間會有人記住她嗎?

痹乖不敢奢求,其實是不忍自己失望。

楊柳堤忽而抬眼望去,置身氤氳茶氣中的她真的好像天界的仙子,「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小酌著茶,他怕自己會被這撲鼻的香氣所燻醉,迷了情思。

「你的問題似乎特別多。」乖乖用力扇著爐火,想叫這壺水早點冒魚眼。

心急的直接結果是爐火熄了,累得楊柳堤要重起茶爐,「我用上好的柴給你煮壺茶,你回答我這個問題好不好?」

「那要看你煮出來的這壺茶與以往有何不同了。」她可不傻,這家伙總喜歡抓著她愛品他沏的茶為誘餌,把她那一點點的秘密全都套出來,真是太奸詐了。

苞他相處時日不長,她倒是漸漸學得精明起來。楊柳堤露出一副被她識破的惋惜狀,搓搓手他轉出去,很快就抱著柴火回來了,「看來不拿出點真才識料,是沒辦法從你嘴里套出話嘍!」

他將柴火放在茶爐里,片刻的工夫屋里竄出淡雅的桂花香氣,乖乖恍若置身桂花林中,遍體都沾了花香,讓她忍不住飄飄欲仙。

她的身體逐漸上浮,飄至屋中,她放任軀體隨意游弋,飄在他的頭頂上。楊柳堤手一伸抓住她的腳踝,卻只是單單地握著,「你答應過我,不做出這種舉動嚇壞園子里的平常人。」

「你又不是平常人,而且你早知道我的身份。」

「你有對我說過你的真實身份嗎?」

他只是故意挖個洞讓她來跳,乖乖才不會笨地對他招供呢!找個話題繞過去,「你剛剛不是說有問題要我回答嗎?」

看來但凡是跟茶有關的技藝都能把她騙到,楊柳堤決定對自己的手藝善加利用,不怕她不主動親近過來。

「我想問你,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沒有。」

痹乖答得爽快,這一世她的確未曾見過他,初次她聞香而來,他已二十有六,離三十不遠了。

提起這,她方才記起,自打入了這楊香園,她倒是把每天記賬的習慣給忘了。這幾日,她都沒有畫紅杠杠,再忘下去,就拾不起來了。

今晚,就今晚,她一定得把這些日子都給記上。

要麼,明晚再記?

她恍惚的神情讓楊柳堤以為她刻意在隱瞞什麼,「你說,我們會不會在前世見過?」摩挲著右手的小指,每次見到她,他總覺得那上面好像烙下了什麼他必須記住的東西。

她驀然回首冷眼看著他,莫非他想起了什麼?不可能啊!他每一次轉世都把從前的事忘得干干淨淨,記憶從一片蒼白開始,又怎會記得前世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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