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布繞了一圈又一圈,毫無停止的跡象。
「對一個鋼琴演奏家來說,手是他的生命。對于我這個琴行騙錢的老師來說,手只是混飯吃的一種方式。」他避重就輕,倒是很驚訝她怎麼能那麼熟練地替人包扎傷口,「你好像經常為男生包扎傷口哦!」
「如果你不是大胡子叔叔,如果你是年輕的男子,我會把你的話當成吃醋後的反應。」她笑笑地望著他。
大胡子下的嘴角不自在地扯了扯,「你才多大,就這麼了解男女間的種種了?」
江南剪斷紗布,打了一個小巧的結,細細安撫著他的傷口,「我不小了,今天已經二十了。比起一般參加高考的學生,大了許多。」
雖然她曾在這家琴行待過兩年半,但他從不打听她的私人問題,他們之間的交結大多是她趴在鋼琴前听他彈奏。
「為什麼你會比別人大兩歲?你留級?」
這話若是從她的同學口中听出來,她一定大怒,發誓再也不跟這個同學多說半個字。但這話從他的嘴里說出來,不知為什麼她就溫軟地接受了,無所謂地釋懷了。
「我在醫院住了三四年,有些課自己補上了,所以出院之後,等到身體好了能和其他孩子一樣上學,我直接選擇了高中。說起來,以我當時的情況已經很不容易了。」
她十八歲之前的日子里,正正規規參加學校教育的機會少之又少,尤其是上初中以後,她請病假的次數遠比她到校的日子多得多,在這種情況下,在身體極度虛弱的狀態下,她還能和其他孩子一起考入今天這所重點高中,連她都有點佩服自己。
大胡子順了順自己的胡須,若由所思地想著,「你到底為什麼住院?整容?」
他還真能想,她搖搖頭。今天,在他面前,她的心不讓自己有所保留,「先天性心髒萎縮——如果不移植心髒,我早死了。」
移植心髒?她曾經移植心髒?大胡子怔怔地望著她,心中浮想聯翩,那些比音符更復雜的聲音不斷地竄入到他的耳朵里,快塞不下了。
把他的發怔當成震驚,江南不喜歡看到憐憫的目光,她習慣了用微笑掩飾曾受過的所有苦。畢竟她是幸運的,她移植了心髒,踩著另一個人的心跳聲走著生命剩下的旅程。她所要做的,不過是捧著一顆玻璃心,承擔它可能會碎的危險。
而這,顯然比少一顆心髒更安全。
至少,心窩這兒是充實的。至少,她還有機會用心感受這個世界,即使那不是她的心,那甚至不是她的感覺。
「沒什麼,一切都過去了。」江南輕拍他受傷的手,安撫著他的情緒。
望著她,靜靜地望著她,大胡子作出了一個決定,「你想知道成曄的故事嗎?」
她想證明他是成曄,他抵死不從,現在又突然來跟她提這個人,他想說什麼?「你知道成曄這個人?」
「好吧!我承認。」
承認他就是成曄?
「承認我跟你撒了謊。」
他果然是成曄——江南充滿期待。
「承認我的確知道成曄,我彈奏的這首《離開》也的確是模仿他的。因為,我曾為他工作,在他退出樂壇之前。」大胡子有感而發,迷蒙的目光露出與實際年齡完全不相符的滄桑——或者他已經很老了。
靜靜坐著听故事就好,那是他所希望的吧!
「成曄,他跟報道中的形象不太相符。他的確是個天才,對音樂,他有很多想法。同樣的,他的脾氣也跟他的才華成正比。他是學古典音樂起家的,可他對流行元素更感興趣,他的老師卻不允許他玩流行音樂。他仗著他的臭脾氣,毅然地離開了很多人夢寐以求的音樂學府,獨立去玩音樂。他的父母不贊同他的這種做法,他就不回家,不見父母。
「瞧!這就是真實的成曄,他像個不懂事的小男孩一樣,他對他喜歡的事物可以非常好,好到完全沒有理由;對他不喜歡的東西,可以壞到讓人憎惡——比如他不喜歡的人。」
大胡子偷偷打量著江南的反應,她的表情很平常,可她的手卻放在心的位置。她的心痛了,是不是?
大胡子沒受傷的那只手放在鋼琴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彈奏著某個和音,聲音的和諧恰與氣氛的僵硬形成鮮明對比。
他的聲音也隨著音符有一下沒一下地竄進江南的耳朵里——
「越是這種不值得別人對他好的人越是有很多女孩搶著要跟他在一起——愛,來得太容易,成曄根本不知道珍惜。
「也不是!他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愛,他只是遵照自己的想法跟一些女孩在一起……一段時間,過了這段時間,如果他不想跟這女孩在一起,這女孩最好乖乖地縮到一邊,死纏爛打只會讓他嫌煩——他不花心,只是不可能永遠和一個自己不愛的女孩在一起,而他又不願意永遠孤獨地等待著他愛的那個人出現。
「他很自私,你覺得呢?」
大胡子停下來問江南,她的手握著胸口的地方已經被手心里的冷汗沾濕了。他卻仍然想證明些什麼,「有很多女孩都想證明自己一定是成曄愛的那個人,她們得到的除了傷害和一筆經濟補償,再也沒有別的。只有一個女孩,她得到的是……」
「別說了!」江南一手捂著腦袋一手捧著心,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為什麼會突然心痛難耐。她明明很想听完大胡子叔叔的故事,可是心卻一再逼著她拒絕,心和腦不斷地拔河,她覺得好難過。
她的身體想要向他靠近,想要抓住他詢問他到底成曄最後為什麼會退出樂壇。心卻一再地將她的拉開他的身邊,不讓她知道最後的真相。
她全身冒著冷汗,眼看著就要昏倒,他抱住了她——以大胡子叔叔的身份。
江南癱軟在他的懷中,對著他的眼楮失神,他是不是成曄已經不再重要了。茂密的胡子可以擋住他大部分的容貌,卻無法擋住他的眼楮。從那里,她能看到他的心。
他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你……心痛?」
她點頭,無力說話。
「要吃藥嗎?或者我送你去醫院?」
她指指自己放在鋼琴上的包包,「那里面有顆……玻璃……心,玻璃心里面……有……有藥,吃……下去……就好了。」
大胡子很順利地找到了那顆玻璃心,倒出其中一顆藥用溫水為她送服,在她喘息的空當,他把玩著那顆精致的玻璃心。
透明又純粹的玻璃心里承載的卻是救命的藥。
那天從琴行回來以後,江南就沒再去過那里。她的家里開始出現很多CD,只要是音像店里出售的有關成曄的一切演奏,她都買了下來。特別是鋼琴和長笛合奏的部分,不管什麼版本,只要跟成曄牽扯上半點關系,她都不肯錯過。
這種趨勢在高考結束以後更加明顯,她整天整天泡在家里,開著CD,听著成曄的鋼琴和琉璃的長笛合奏的聲音,然後用自己買來的長笛試著和上他們的韻律。
不對……不好不好……首先從長笛的音色上就差了一步,她無法吹出琉璃的味道來,更無法和成曄的鋼琴聲合而為一。
雖然沮喪,她卻仍不肯放棄,一點點地努力著,她可以去參加模仿大賽了。
大黃依舊是每天一有空就往她這兒跑,像是永遠不嫌煩似的。她也不理他,練習著長笛,當他不存在。
這一天她卻無法再當他不存在了,大黃狗汪汪叫,誰敢視他為無物?
「你不要竄來竄去,喊來喊去,你到底想說什麼?給你五分鐘,一次性說完拉倒。」這是江南給他下的最後通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