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回頭愕然地望著堂燼。
「我陪你去。」他語氣溫和堅定。
「可這是我們談家的家務事……」她一愣,理所當然道︰「跟你沒有干系,你犯不著淌這渾水。」
「我陪你去。」他再次重復,語氣堅決而不容撼動。
她腦子亂糟糟,心下卻沒來由一暖,倉卒間,只得胡亂點了點頭。
直到進了德廳,听到里頭傳來乒乒乓乓的巨大聲響,談瓔珞臉上閃過一抹恐懼,有那麼一剎那,她萬分感激有他的陪伴。
她的腳步遲疑了一下,強作鎮定,不忘對他炫耀道︰「听見那一聲脆響了沒?我們談家人連發脾氣時砸的都是上好青花瓷,三百兩銀子一只的那種。」
「府上的水準沒話說。」他微笑附和。
「那可不?」談瓔珞噗地一聲,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也多虧了他,她紛亂心思頓時鎮靜了不少,深吸一口氣,對廳里暴跳如雷的身影喚道︰「爹。」
氣喘吁吁,舉止幾近瘋狂的談禮復霍地回頭,雙眼血紅憤怒,猶如困獸般怨恨可怕。
她心下打了個突,頓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談二爺和談四爺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只是在瞥見堂燼的瞬間,三人臉色陡然僵住,迅速交換了一個警覺的眼神。
「珞珞,你怎麼來了?」談禮復神色復雜,隨即想起自己那一日對她的失態大吼,還有那一記掌摑,眼底頓時盛滿了悔傀和心疼,伸手想模模她的頭。「對不起,那天爹爹是怕你出事,這才急瘋了,失手打了你……還疼不疼?你還生爹爹的氣嗎?」
談瓔珞心頭一熱.鼻頭頓時酸楚了起來,「爹爹……」
「好孩子,爹爹就知道你是最體諒爹爹的。」談禮復喉頭發緊,眼眶紅紅。
「爹爹跟你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凶你了。」
「以後珞珞會乖,一定听爹爹的話,不再隨便亂闖禍了。」她拼命點頭。
堂燼靜靜佇立一旁,眼神溫柔又有些好笑地看著她。
丙然還是個小丫頭,連允諾都是那麼孩子氣。
談禮復吸吸鼻子,瞥見堂燼時,不禁有些尷尬。「賢佷,坐坐坐,呃,方才教你見笑了吧?我們兄弟幾個就是這樣,一討論起正事來,誰也不讓準,非得爭得面紅耳赤不可。」
「未曾先遞名帖求見,就這麼貿然闖進來,是晚輩失禮了,還請三位叔怕見涼。」他拱手笑道。
「好說好說。」
「爹,二叔叔,四叔叔,你們為什麼又吵架了?是因為咱們家里的生意又出問題了嗎?」談瓔珞心急地沖口問出,「還是那個商家又找我們麻煩了?」
談禮復臉色劇變,驚惶又懊惱地瞥向堂燼,極力維持聲線平穩。「傻孩子,你瞎說什麼?咱們談家生意很好,哪有什麼問題?還有,又是誰對你胡亂嚼舌商家的事兒?商家跟咱們素來井水不犯河水,又哪里會找我們麻煩?」
「可我明明就听見你們說……」
「商場上的事兒你女孩子家不懂,就快別瞎攪和了。」談四爺不安地睨著堂燼,清了清喉嚨,板起臉道。
「我也是這家中的一分子,為什麼我不能知道發生什麼事?」她激動地嚷嚷。
「丫頭,沒听見你四叔叔說的嗎?」談禮復又煩躁了起來,低斥,「沒你的事兒,回你屋里去!」
她臉色一白,淚珠兒在眼眶里打滾,可依然倔強地拼命忍住。
堂燼不著痕跡地跨步挺身擋在她跟前,沉靜開口︰「瓔珞姑娘也是出自關懷長輩之心,這才把話稍稍說急了些,還請諸位莫再嚴詞責怪了。」
他們三人不約而同一愣。
「三位爺心焦,是為了原本答允商借八十萬兩銀子予談家前去販茶的蕪湖蔣家,突然改變心意,臨行抽手…事吧?」他眸光坦率而不帶絲毫批判,對于他們三人臉上浮現的難堪與慌亂彷若無睹,只是平靜地就事論事。
談家三人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片刻後,談禮復咳了一聲,強自鎮定道︰「沒錯,蕪湖蔣家的確曾主動提議質借八十萬兩銀子,不過老夫沒答應。想我談家相與知交遍布全徽州,不過區區八十萬兩,也還輪不到他蔣家來獻殷勤。」
堂燼若有所思地微笑。
談家確是相與故交滿徽州,而談家,的確也是不把八十萬兩銀子看在眼里。
但,那已是去年之前的談家了。
現在的談家,龐大產業與勢力在內憂外患的紛擾侵襲之下,除卻這所談家大宅與那七、八處因商路絡繹而獲利豐厚的酒樓外,其他的糧行、茶莊盡落入他人之手,就連原先祖業根基的武夷茶山,也因苛扣茶農,以至于契作相與了百年的茶農人家紛紛轉而投入鳳徽號商家之下。
商岐鳳素有南方商業霸主之名,挾帶天下獨掌一門的龐大船隊、馬隊及雄厚驚人的巨大財富,近年來勢力版圖擴展至更大更廣,除卻貨運的主業外,還輕易插旗絲、茶、酒等,談家妄想和商岐鳳角力,無異螳臂擋車。
他心里一曬,曾听父執輩們感慨,昔日商業奇才談三爺一死,談家就再無真正的商人了。如今想來,確是如此。
「賢佷放心,那些沒商德道義的,想看我們談家山窮水盡,還早著呢!」談禮復陰沉著老臉,抿唇冷笑。
老二賣了七處茶莊所得的銀子五十萬兩,買下西涼超過八成馬匹是綽綽有余了,待消息回返,還有兵部那筆可觀的大訂單下來,依照昔年經驗,一轉手便能有翻三倍的價差,算算,保守估計利潤起碼不少于八、九十萬兩白銀。
如此一來,談家立刻就能谷底翻身,一吐這些年來被鳳徽號壓著打趴的那口惡氣!
雖然談禮復並不願去想,西涼馬那筆生意會有可能出什麼岔子,但為了分散風險,也為了能多點兒翻本的籌碼,早已經營數十年的茶磚事業自然更加不能放手。
買辦的茶商已經不只一次來信催趕,若四個月內未能再將新茶交貨上去,日期一到,合同自動作廢,他們便有權向其他人買茶。
談禮復沒察覺到自己正咬牙切齒,死死握緊拳頭,回想起自年來經歷的連番重創——
可惡!上次被鳳徽號半路殺出吃下的茶磚生意,以及老二、老四與人爭作珍珠黍霸盤失敗,還有其他胡亂賠失的銀子,一次次害得談家元氣大傷。
認真數算起來,光是這幾年來,談家損失的已不止三、四百萬兩銀子了。
所以這次的兩筆買賣,談家是再也禁不起任何閃失!
「如果談伯父不棄,那八十萬兩銀子就由晚輩來出資如何?」堂燼察言觀色,略略沉吟了片刻,終于開口。
談家人齊齊愕然地望向他,其中尤以談瓔珞為最。
「賢佷如此有心,照說我是沒理由推拒好意。」談禮復率先回過神來,心下雖是驚喜萬分,略一深思,還是先以退為進。「只是你堂家善辦絲綢營生,我談家做的是米糧酒茶生意。正所謂大道朝天,各走一邊,賢佷若想借此插旗茶磚買賣,日後再與談家爭食這方大餅,伯伯雖是資金一時青黃不接,卻也沒有白白將生意拱手讓出的道理。」
「爹,」談瓔珞一時急了,「我想堂老板不是那個意思——」
「爹爹不是在問你。」談禮復睨了女兒一眼,皺眉道。
「談姑娘,不妨事的。」堂燼給了她一抹溫柔的眼光,隨即坦蕩地迎視談禮復,笑了笑。「談伯父,倘若晚輩真有那等心機謀略,此時此刻,您最先該提防的人也不是我,而是鳳徽號的商岐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