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婢不敢 第6頁

今日,他總算真正明白,孫管事當日為何對綻梅姑娘如此用心了。

她甘願背負一切的執念,教人感到心生不舍。

她一字一句,一揚眉一抬睫,不經意之間,總令人由衷生出一股深深的憐惜之情。

「綻梅姑娘,你淨有護人之心,卻全無護己之意,這是為什麼?」李玄玉頓足,不禁問道。

綻梅怔了怔,似是听不太明白,只是偏眸瞅著李玄玉。

「你護周家少夫人、護小虎子,現今又為了安慰我,絲毫不避諱讓我知道你的確听見我與恩師的談話,甚至還要我別在意當今的御史大夫怎麼想?綻梅姑娘,我為官幾年,形色人物見過不少,自私利己之心常見,如你這般全然不顧自己的卻是少有……你這是豁達?抑或是不珍愛自己,總將他人視得比自身重要?」李玄玉說得直白,接連拋出的幾個問題一針見血,听來竟是咄咄逼人。

綻梅胸口一震,仿佛有種被看透心事的不安,只覺無法立時回答李玄玉的問句,與他四眼相凝了良久,才終于找回聲音。

「小姐與少爺是主,奴婢自當保他們周全,奴婢一無所有,本是命如草芥……」

「綻梅姑娘,錯了,不論是誰,性命原是一般貴重,你將自個兒比作草芥,是妄自菲薄了。」李玄玉睇著她,打斷她的語調鏗鏘有力,嚴肅神情再認真不過。

「李大人……我……」綻梅掀唇又合,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她本是庶女,離開了爹爹之後,母親身亡,她又淪為奴婢……她早覺自己看透世情,雲淡風清,然,大人又怎會懂得呢?性命怎會無貴賤呢?

綻梅唇邊彎起一道無奈淺弧,開口道︰「奴婢知道了,多謝大人開導。」萬千思緒,最終只剩淡淡這句。

她臉上那份溫馴安靜、自我放棄的神氣,與嘴邊掛著的無奈笑容,竟令李玄玉瞧著瞧著,突生幾分著惱。

她總是這樣什麼都不在意,不爭不搶,明明對他的論調不以為然,卻不辯白不回應,全盤接受,通通吃下,究竟是為什麼?

就為了他是縣信她是庶民?而她當日一口認罪,也是為了夫人是夫人,她是奴婢?這簡直是太不可理喻了!

「綻梅姑娘,你嘴上說著多謝我,實則心中不以為然吧?」李玄玉走到她身前,直視她的目光如電,湛然有神,真開導起她來了,「你想著我是堂堂縣令,養尊處優,怎懂你的難處,是不?你不願費言解釋,于是只好嘴上恭敬回應,就盼我能住口,不再提起,是嗎?」

綻梅一怔,未料李玄玉會如此說話,被他一番話堵得雙頰飛紅,就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恭敬有余,誠意不足,嘴上雖說著『小婢不敢』、『大人恕罪』,實則對己事漫不經心,膽大妄為,倒還不及小虎子的十分之一,他雖嘴上無禮,實則真心一片,不似你,真真假假,心思難測,令人模著不邊、探不到底。」

「李大人……」從未有人如此直接揣測過她的心思,並且毫不留情地一語道破,綻梅望著李玄玉,一時語塞。

李玄玉朝她擺了擺手,大有要她不必說下去的意味。

「不怪你,你我本不相熟,你對我有戒心是情有可原;而你有想維護之人,淨把過錯往自個兒身上兜攬,我也明白,只是,綻梅姑娘,珍愛別人的同時也可重視自己、不願認的事可以不要認,踫上值得爭的事還是得出手搏一搏,若是每個人都如同你這般妄自菲薄,輕賤自己,只怕世間好人永遠死不盡。」

綻梅掀唇又閉,真不知自個兒該說些什麼。

大人說她心思難測,真真假假,那麼,她現在得說些什麼,大人才听得進耳?

她一向覺得自己極知分寸,應對進退十分得宜,今日卻被大人指責誠意不足,真心不夠,那麼,她得說些什麼才好?什麼都不說成嗎?

綻梅臉色又紅又白,舉止無措的模樣竟令李玄玉感到順眼多了。

「你懂得怕我,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很好,不要動不動便以性命相搏,以生死相賭,你有幾條命可以死過再活?」

這樣才對啊,否則,她周身那股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怕,要命一條,要頭一顆的頹喪氣質委實太令人感到心疼,也太教人生氣。

綻梅直視李玄玉的眼,心中五味雜陳,該說是有些感動嗎?有些怪異的什麼自她心間流淌而過,令她眸生薄霧,口不能言。

「李大人……奴婢……」

「好了,我不是你主子,你就別再奴婢、奴婢個不停了,即使是叫慣了,也得改改。」

「是,李大人,民女——」綻梅再自然不過地應。

「欸、哎?民女?唉!」現下是要開堂審案了嗎?李玄玉真是恨鐵不成鋼,聲調略揚,「綻梅姑娘,你就不能學學小虎子嗎?你沒瞧他就連跑步,跟在我後頭大吼大叫,自稱自個兒是『本少爺』時,都很有氣魄。」

「少爺有氣魄,自是因為少爺便是少爺。」她怎麼學?她本就不是少爺,更不是小姐,哪來的氣魄?

「唉!你呀,你一定是恩師派來罰我的。」當真是冥頑不靈!李玄玉撫額長嘆。

這便是所謂的現世報吧?恩師勸他不成,他勸姑娘不成……他煩惱的模樣卻惹出綻梅難得的笑。

這李大人,真的是個很奇怪的人哪!

他身為堂堂一縣縣令,方才卻與一個八歲孩童一路從湖畔奔跑至縣衙,滿頭大汗,神色淘氣不說了,現下竟還如此義正辭嚴地開導她,僅為了要她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下人珍愛自己?

綻梅嘴角微勾,唇邊笑意綻放,止也止不住。

她一定是病了,才會明明被他教訓了一頓,被教訓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感心底發暖,重又找到許久不見的情緒……她有多久沒笑過了?

李玄玉瞧著綻梅難得牽起的笑容,一時之間竟微微失神。

頭一回見她笑呢!

她空洞眼神注入活力,彈珠丸子似的明媚雙眸染上笑意,越見盈潤剔透,而兩頰泛出小小梨渦,像要在人心湖上蕩出漣漪,小巧臉龐上染著月華,長發如緞,朱唇皓齒,好不秀麗。

上回,听孫管事所言時,李玄玉曾在心里想過,周家大爺大婚不久,便急著想收房的女子,不知會是何等天香國色?

待他與她會面,只覺她膚色白皙,瞳眸清澈,雖是面目清秀,怎麼說也是小家碧玉,中等之姿,並無特別過人之處。

卻原來,今日一見,才知佳人一笑,當真是能夠攝人心魂,傾國傾城。

第3章(1)

「李大人,您送我們到這里行了。」眼看著杜家香粉鋪的招牌就在前頭,綻梅揚眸對李玄玉說道,雖說她被李大人教訓了一番,也親身領會到他的隨和可親,但該有的禮數與應對還是不能少。

李玄玉搖首,沒將杜虎交給她,「待會兒還得將小虎子放到床上寬衣月兌鞋,現在又換人抱,將孩子吵醒了總是不好。」

這倒也是,想不到李大人心思如此細膩呢。

綻梅頷首依他,領著李玄玉走入杜家香粉鋪,穿過鋪頭,來到內院。

主廳內燈火通明,隱約傳來人聲,杜大娘興許是還忙著,于是綻梅放輕腳步,一路行至左邊那時院落的杜虎房里。

李玄玉隨她走進房里,輕手輕腳地將杜虎抱到榻上,才將孩子放下,綻梅已然從外頭端進一盆清水與布巾,熟練地為杜虎除去外衣鞋襪,仔仔細細地擦拭起他的雙手雙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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