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杜大娘真是找了個極好的幫手啊!怎地他看著綻梅姑娘伺候杜虎時臉上那份溫柔神色,看著看著,竟對杜虎產生幾分欣羨?
「有綻梅姑娘幫忙,杜大娘想必安心許多吧?這小虎子平日機伶好動,鎮日跳上跳下,現下有綻梅姑娘在旁好生照看,可真是有福氣。」李玄玉壓低了音量,輕聲笑道。
綻梅只是搖頭,「綻梅先是承大人的情,接著又蒙杜大娘收留,綻梅才是真正的有福氣。」
唉,一時半刻之間,要姑娘對他放下戒心,言語間不再過度恭敬,想來是不太可能。
「時候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李某告辭了。」李玄玉旋身便要退出房門。
「李大人,請留步。」綻梅喚住他,回身走入自個兒住的,與杜虎房間僅以一小室相通的奴僕房里,懷中揣了個小布包出來。
綻梅將小布包打開攤在掌心,里頭是李玄玉的錢袋與孫管事贈與的玉簪。
李玄玉垂眸望她,眉峰略抬,隱約明白她要做什麼,又不想提問,等她自個兒說明白。
「李大人,我想將這把玉簪還給孫管事,無奈在廣順行總鋪外偷偷探過幾回,都沒瞧見孫管事人影,為了避免橫生枝節,我也不方便向店鋪伙計們詢問,今日李大人來了,也算是有緣,可否請大人得了閑暇,替綻梅物歸原主?還有,大人給綻梅的銀線,綻梅也分文未動,今日一並完璧歸趙,奴婢謝過大人。」
「奴婢」二字又來了……李玄玉真想狠狠敲姑娘腦袋。
「孫管事的簪子,你若執意不收,我自可為你跑一趟,但我的部分,既給了你,你便收著吧。」李玄玉接過綻梅遞來的物事,將玉簪細心包起,自個兒當日給她的錢袋又是推回去。
綻梅後退一步,仍是搖首,極力說明道︰「杜大娘供奴婢吃食住宿,每月另有月錢,再者,小少爺上學堂時,奴婢還有做些額外的洗衣活兒掙錢,大人的好意,綻梅心領了。」
唉,當真是說不通!李玄玉放棄與綻梅說理,向前跨了幾步,將錢袋隨意擱至房內矮櫃上。
「姑娘早些安歇,李某告辭了。」李玄玉回身便走,仿佛真跟綻梅耗上了,她倔,他也倔;她硬要還,他偏是不收。
「李大人!」綻梅急急一喚,音量略提,驚動了睡榻上的杜虎。
杜虎翻身,嘟囔囈語,一向主子大過天的綻梅即便再如何想舉步追李玄玉,最終還是只得坐到杜虎身畔,柔聲拍哄。
炳!瞧她還能怎麼著?李玄玉朝她一笑,腳步一提,便將房門關上。
他唇邊那笑依舊俊逸溫煦,如春風拂柳,令人心蕩神馳,但眼眉間卻挺有得意神氣,像極了他今日在衙門前故意絆了腳步,讓杜虎跑贏時,杜虎臉上那份喜不自勝的孩子神情。
真是……這位李大人,真的是很奇怪、很奇怪啊!
綻梅望著早已看不見李玄玉身影的門扇,眸光緩緩少向矮櫃上的靛青色錢袋,此時似笑非笑的眉目,鬧著某些自個兒瞧也瞧不清楚的心緒。
李玄玉發現,與姑娘斗氣,姑娘還是棋高一著。
原先,姑娘僅是為杜大娘送他中秋相贈月餅的回禮來縣衙罷了。
當日,他公堂上正忙,于是便請衙役將她領進衙門,在他居住的院落里候著。
結果,姑娘謝禮是放下了,卻也將他房內髒污的待洗衣物一並帶走了。
泵娘說她有在浣衣掙錢,能夠自食其力,然,他卻又硬迫她收了一袋錢,于是乎,姑娘便像想將他錢袋中的銀錢還清他似地,幾日便來縣衙一回取他待洗的衣物。
這……唉,雖說姑娘手腳麻利,有她幫忙挺好,但,姑娘做的活兒越來越多,再這麼冤冤相報下去,何時才能了啊?
「綻梅,下回別再為我做這些事兒了,你再這麼著,我可要付你工兒了。」李玄玉拿起一件綻梅已然洗好迭好,為他整齊放在衣籠里的衣服,對那個正提著茶籠走進來,顯然比他還更為「冥頑不靈」的姑娘道。
丙然,這件長袍月兌落的袖圈兒已被她補好,而房里幾個昨晚被他隨手一捏、隨處亂扔的紙團子也已丟進紙簍里,被子迭好、地掃好,想必姑娘現下提進來的茶籠,里頭陶壺也已沏好香茶。
綻梅將茶籠往桌上一擱,揭開籠蓋,為李玄玉倒了杯熱茶,遞到他眼前。
「若論工錢,大人早已付過了,更何況,這是綻梅習慣的活兒,僅是順手一做,不須工錢。」綻梅朝李玄玉淡淡揚笑,眉眸仍是那股素來的恬淡靜雅神氣。
大人尚未娶妻,未有官舍,縣衙里又沒見任何一位僕婢,真不知她未來時,大人都是如何料理日常雜務?伙食倒還可向飯館包飯,但生灶煮水、洗衣折衣,或是針線活兒這等事呢?
難不成大人當真什麼事兒都親力親為,沒半個人服侍嗎?
這哪里有個堂堂縣令大人的派頭?莫非大人也是如她一般,孤身一人,毫無所依?
綻梅想著想著,胸口微繃,也不知心緒被什麼堵得難受,到最後卻是不舍不做,不能不做,也不得不做。
就當作承大人的情,報恩償債吧!她這輩子把應當做的還透、給透了,下輩子或許可不再為人,嘗盡這人間愛恨嗔痴、受這聚散離合之苦。
「唉!你呀!當真執拗。」李玄玉嘆了一聲,接過陶杯,將杯湊到唇邊啜飲,才飲了口,又放下,從旁邊櫃中拿出某物,遞交給她。
「對了!上回休沐之時,我至廣順行走了一趟,問了店內伙計,才知孫管事早已稱老回鄉,不在廣順行里工作,我問伙計們可知孫管事家鄉何處,是否能夠替我捎去信息,卻是無人知曉,這支簪子,你就暫且先收下吧。」
綻梅睞著再度回到她手中的玉簪,臉色微變,原就白皙的膚色霎時慘白。
她不願牽連任何人,卻仍是有人遭她牽連嗎?
想孫管事是當初與周老太爺一同打天下的兩代功臣,在廣順行里可說是位高權重,好端端地怎會說回鄉便回鄉?難不成是因為維護她這個小小僕婢,所以受到已掌事的姑父責怪?又或是被小姐辭退?
「多謝大人幫忙,綻梅先行告退了。」入耳的信息太沉重,綻梅朝李玄玉扯唇一笑便想離開。
「慢!」李玄玉情急之下捉住她手腕,「綻梅,你必是以為孫管事離開之事與你有關對不?休要多想,孫管事確是年事已高,應當回鄉安享晚年,你若擔心,下回我再去廣順行問清楚。」她如此心思重重,甚是憂慮的模樣,教人見了好生不忍。
李玄玉總覺得,越見識到姑娘的靈透心性,見過她的無雙笑顏,他對她的心思竟是越發感到幽微難解,已不是當日的不舍、心疼,抑或是認為她愚忠的三言兩語能夠道清。
綻梅將被李玄玉箍握著的手腕抽回來,斂眉垂首,雙頰染暈,就連青絲微露的兩只小巧耳朵都感到發燙。
她知道大人無心,只是……大人五官清俊,眉目生得極好,寬額方顎,唇薄眼長,而他瞅著她的那雙眼,總是直勾勾的,眸心中閃著點點火光,蘊藏著些她看也看不清的意緒,教她無法直視,也不敢直視,一向淡然的心古古怪怪。
「李大人不須憂心綻梅,倒是大人近來忙著秋賦上繳之事,得空應當好好歇息,編著農書之事尚可緩緩,不宜操勞過度。」
「是了,秋收之後較為忙碌,年底前又有許多案子趕著要辦,只是,編著農書之事——咦?」李玄玉倏地一怔,「綻梅,你怎知我忙著秋賦上繳與編寫書冊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