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羽翼不夠寬,自顧尚且不暇,又要如何為她遮風擋雨?十日後,這小小的衙門屋院,他也無法再待……
「也好。你回去之後,一切珍重,有杜大娘與小虎子與你彼此照應,我挺放心。」李玄玉望了她一眼,目光幽幽,眸光落向日頭已然落下的天幕,唇邊逸出的嘆息不可聞。
綻梅微微一愕。她本以為李玄玉會與幾日前一般極力挽留,沒想到他居然一口答應,口吻听來落寞且心思重重。
「李大人,發生何事了嗎?」綻梅偏首提問。
李玄玉微微一曬。「我說無事,你信嗎?」
綻梅搖首。
她的縴細善感令李玄玉唇畔揚笑,手提到她鬢邊,想為她拂去發絲的動作卻又倏地一僵,默默收回。
假若,他已經沒有能力照顧她了,實在不該再如此僭越……
「恩師辭官了。」停頓了好半晌,李玄玉如此說道。不願她太過擔憂,于是刻意略過十日後廣順行一案得再審,他得被押解回京之事。
綻梅驚愕得揚睫睞他。「怎會如此倉促?」
李玄玉淡淡一笑,沒回答她的問題,神思卻游走到許多年前的往事。
「幼時,玄玉家中務家,每日天未亮,我便得與父親一同提著擔子到鄰村大市賣菜。」
綻梅抬眸望著李玄玉,有些訝異他會突然提起年幼之事,卻又在此時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他說——「綻梅,每個人都有曾經,你有你的過去,我也有我的從前。」
所以,如他所言,他听得了她的過去,便也交出他的從前嗎?
他與她交心,而她竟連一個小小的錢袋都給不出去……綻梅斂眸,一陣心虛耳熱,左胸竟莫名促跳。
李玄玉此時心思重重,渾然未覺她的不安,只徑自向她傾吐道︰「之後,大市去熟了,我街路模遍了,每日一早,爹爹擔子都還沒落地,我便跑過了幾條巷路,拐了好幾個彎去偷听學堂的夫子講課,那時學堂里的夫子,便是恩師。」
想必,是御史大人辭官之事令李玄玉心生感慨,才會突然憶起從前吧?
綻梅垂眸頷首,靜靜聆听。
「當時,恩師尚未入朝為官,在學堂里見我來,也不趕我,有時,甚至還問我上回听的記住了沒有,還回答我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後來,幾年過去,爹突然染怪病,先是腿不能行,最後卻一病不起,我沒空逛學堂之後,恩師倒是時常過來瞧我和爹,有時,甚至還塞些銀錢給娘……我滿十三歲那年冬,父親捱不過走了,沒幾個月,母親也因憂思過度辭世,我家中驟變,一畝小田尚不及變賣,便被從未謀面的親戚強佔了去……」
怎會如此?綻梅心頭一緊,清楚感受到李玄玉話中的無奈與悵然,眸光緊瞅著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李玄玉視線與她相凝,唇畔有笑,笑中有苦。
「恩師恰好那年授命為官,憐我無依,便問我要不要與他一同上京,此後,我便寄食在恩師家中,成為恩師門生……」李玄玉閉眸又掀,望著她的眸中郁色深濃。
「綻梅,我不願小虎子與杜大娘如我當年般被欺侮,想象恩師當年一般鋤強扶弱,照顧幼小,可卻因此得罪了恩師,還礙了他的仕途,你說,我這算不算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綻梅望著他,想說些什麼,又覺無論說些什麼都不恰當,方寸絞疼,一陣劇烈難以招架的疼,為他曾有的遭遇,為他如今的處境……
「李大人,說出來,便是過去了。」怔愣了許久,最後,綻梅如此對李玄玉說道。
這是他上回對她說的話,淡淡的,縈繞心頭,卻總有一種安定她的力量,時時在她心中暖暖流淌,所以,她以同樣的話語撫慰他,他現在能說出來,很好,說出來,便過去了,她想如他一般予他溫暖。
李玄玉望著她隱含擔憂的眉眼,感受到她體貼與關懷的同時,也深感懊悔。
他又何必同她提起這些呢?他不該令她為他擔憂,不該讓她對他心生不舍與牽掛,他該讓她明日開開心心地回杜家,該對她好好找個倚靠,安然度過下半生,在他已然不確定自個兒能否為她擋風遮雨的這時候。
「綻梅,杜大娘曾同我說,她並未與你簽訂什麼奴婢契約,而你說你自個兒從前在唐府時也並未訂定任何死契活契,僅是為酬葬母恩情,所以自願為婢是嗎?」
「……是。」綻梅揚睫回應,不甚明白李玄玉為何突然提起此事。
「既是如此,我請杜大娘為你留心,為你尋個好人家嫁了可好?」
綻梅眼睫輕顫,周身一凜,望著李玄玉的眸子充滿不可思議。
她從前總以為此生苟且賴活度日就好,從未想過婚配嫁娶之事,直到遇上李玄玉,總是波瀾不興的心被挑惹出無盡情思,無法再淡然處之。
而他明明前幾日還在對她說些羞人情話,迫她縫制錢袋予他,要她度過此次風波之後喚他玄玉,為何現下又要杜大娘為她托媒說親?
「李大人,綻梅……綻梅不嫁人。」心思百轉千回,心中有無數問句兜轉,卻半個字也問不出口。
「為何不嫁?男女婚配,女大當嫁,本是天經地義。」
綻梅怔愣了良久才找回自個兒的聲音。
「嫁了又如何?如我娘那樣,有什麼好?她、她被贈來贈去,丈夫妻妾成群,失寵之後,就連子女也跟著遭殃……」
「那是豪門大戶,尋常人家哪里有在妻妾成群?」李玄玉微微一曬,睞她的眉目極其多情,卻又極其不舍。「綻梅,你听我的話,尋個真心待你之人,一生一世,就一雙人,可好?」
那為何,他卻不與他一雙人呢?
綻梅臉色驚白,也不知為何要如此心痛,她早就明白她與李玄玉並無任何能夠發展的可能,就算她沒與誰打下奴婢契約,不算財民也是庶人,士庶原不通婚,她還能期望她與李大人有什麼好結果?
難不成她想與娘一樣,當個上不了台面的妾,當個可以被任意轉送的商品嗎?
沒有,她不想,所以,當初唐雪對她說,姑爺想收她入房時,她便已萌生尋短的念頭,她認偷簪,除了還恩,更因為她本來就想死,她不想與娘一樣……
她到底在求什麼?她本不訪妄想。
「李大人,綻梅明白了,綻梅明日便回杜家,多謝大人這陣子的照料。」綻梅將攢在懷中多時的錢袋往李玄玉手中一塞,微微欠身,旋足便欲奔回自個兒的房里。
第7章(2)
李玄玉垂眸凝望手中物事。
那是錢袋,她在病中仍為他縫制的錢袋,與他贈她的同款同色,色素雅致,繡工精致,那「李」字,一針一線,極其細膩……
「綻梅。」李玄玉伸手握住她皓腕,握著她的指力極大,緊到連胸口都泛疼。
綻梅回首,低重的臉容不願抬眸望他,熱燙的淚卻在他手背烙出點點淚花。
「對不住,李大人……」為什麼掉眼淚?她明明沒想哭的……綻梅急急抬袖抹去他手上淚漬,再匆匆抹去臉上濕意,沒料到越抹淚越流,怎麼都擦不干。「綻梅知道自個兒身低微,下半生只願好好服侍小少爺,我、我沒想嫁人……」
「噯,你……綻梅,你扯什麼身分低微?你以為我嫌你是不?」李玄玉嘆了一聲,想擁她入懷的手舉在半空,卻又不知道該不該抱?
「綻梅,我沒嫌你,只是,我……數日後我得入京一趟,此去不知是福是禍,我……我總想你有個依靠,別再輕易尋死,我想照顧你,但我力有未逮,所以才想為你尋個好人家,噯,瞧我把你惹得,哭成這樣……」李玄玉伸袖為她抹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