綻梅心中雖覺不妥,仍退至尚未掩全的廳門旁,藏身至廊術後頭,豎耳靜听。
「什麼叫做你不得不這麼做?為師的又不是要你立馬放人,只是要你從輕量刑,變個法兒,盡量讓自己誰都別得罪,這也不成嗎?玄玉,為師的已經老了,眼看著已沒幾年官好做,你現下鬧騰出這麼大件事來,是存心不讓我好過嗎?」
「恩師,學生並沒這麼想。」
「沒這麼想?我瞧你就是這麼想!」尹尚善怒喝了一聲,又重重拍案道︰「此案雖不須上請,但姑且不論廣順行那條與太後說遠不遠的姻親關系,當初與我同朝為官的周家舊主也是深得皇上重用……玄玉,你不在朝中不知,如今朝中情勢微妙,皇上接連拔除幾名外戚之事,已然震得太後勃然大怒,兩人表象和氣,私下卻早已勢同水火,你現在辦廣順行這樁案,正巧蹚入這渾水,玄玉,你听為師的勸,在事情鬧大之前,及早收手便罷。」
「恩師,學生雖對朝中情勢不甚明白,但仍想秉公處理。」
「你就是不明白才會想秉公辦案!」尹尚善越听越怒。「滿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門生,連日來向我說情者眾多,為師的已經不知還能保你到什麼時候,你竟還如此頑固不通!你難道從沒想過,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屆時舉家皆受你牽連?」
「玄玉孑然一身,並無如此顧忌。」李玄玉回得強硬。他的父母早已仙逝,如今只希望能令惡人伏法,不要為禍地方鄉里,有朝一日,若他九泉之下見了父母,也能問心無愧。
「好!好你個孑然一身,莫怪我數度想為你擇門親事,皆被你委婉推辭,你便是想憑一身蠻勁橫沖直闖,好證明自個兒有多麼光明磊落,有多麼清高不群嗎?」
「恩師……」李玄玉重重嘆了口氣,對于他將恩師惹得如此惱怒心懷歉疚,卻又不願低頭妥協,只得沉穩堅定道︰「不論廣順行之事最後如何發展,學生行事但求一個心安理得。」
「好一個心安理得,那好,今日我便與你恩斷義絕,咱倆以後相見視同陌路,省得我為你仕途日夜擔憂,還礙了你一身傲骨,淨想心安理得。」尹尚善氣極怒極,轉身便拂袖而去。
「恩師——」李玄玉舉步追出去,卻有一只素手捉住他衣袖。
他驚愕回首,便對上綻梅溫柔眸光,綻梅對他緩緩搖首。
「李大人,別去了,御史大人現下正在氣頭上,談不出好結果的。」綻梅握著李玄玉衣袖的手微動了動,像在安撫他似地,不想他此時追上去惹得老人家越發惱怒,也更添他的挫敗。她瞧得出來,李玄玉已經好累好累了……
「緩一緩,擇個日子,再親至御史大人府上拜訪,好不?」
李玄玉望著她,視線從她拉著他衣袖的那只手上,緩緩游移至她盈滿關懷與擔憂的面龐。
恩師擔心他,眼前的姑娘也擔心他,他明白,但他怎麼能不憂心霽陽縣內的百姓?
便順行一案若是輕判,此例一開,歪風一長,日後不知還有多少個杜家香粉鋪要遭搶?不知還有多少孤兒寡母要遭害?他還能怎麼辦?他怎麼不辦?
李玄玉仰天長嘆了口氣,伸手擰揉緊蹙的眉心。
學而優則仕,這是他一直以來的信仰與目標,但如今,他卻是如此厭倦仕途上的人情世故……
「綻梅,你回房吧,外頭天冷,大夫說你身子尚未好透,雖可走動,但仍舊吹不得風,你別擔心我,我無事。」
李玄玉向綻梅牽唇微笑,卻不知他的笑容,此際在綻梅眼中,卻比不笑還更為愁苦。
情波蕩漾,情思漫漫,教她如何不擔憂?
跋在上級衙門介入之前,霽陽縣衙率先升堂。
李玄玉身著官服,威風凜凜地坐在公堂之上,公堂之外擠著一堆看熱鬧的百姓。
數位告狀者指證歷歷,就連幾位周萬里的親信侍衛們也因周萬里平日的苛待吐實認罪。
歷經一番巨細靡遺的審訊,案情明朗,水落石出,李玄玉手持驚堂木,重重一拍——
「周萬里,你如今罪證確鑿,還不快快俯首認罪?」
「呸!老子認個屁罪!」周萬里神色囂張地喝道︰「李玄玉,憑你一介小小地方官,想要老子認罪還早得很,你趁現在盡避神氣,再囂張也沒多久了,我岳父岳母絕不會放過你的!」
此言一出,圍觀群眾們義憤填膺,咒罵聲不絕于耳,群起喧嘩,大有想沖進公堂里教訓惡人的態勢,得要差微們手執水火棍阻擋。
「放肆!」李玄玉再度重重拍了下驚堂木,望著周萬里的眸有厲色,又出聲告誡圍觀百姓。「安靜,公堂之上不得喧嘩!」
「哼!」周萬里不以為然地啐了一口。
「廣順行一案,謀奪侵佔的悉數歸還,主簿即刻改立契約字據,罪民周萬里杖五十,即日下獄,刑期十五年,退堂!」
「李玄玉,你、你——」周萬里不可置信,公堂之外民眾們鼓掌叫好,歡聲雷動。
李玄玉負手走下公堂,無視周萬里在堂上不甘心的叫囂怒罵,他心意堅決,擇善固執,絕不寬貸。
第7章(1)
便順行一案才判下,數日後,霽陽縣衙里天搖地動。
周萬里稱自身被冤,意欲乞鞠再審,而李玄玉上頭的州郡衙門亦送來公文,十日後將親至霽陽衙門听訟錄囚,審查此案有無差錯疏失。
除此之外,幾筆彈劾李玄玉的公文也接腫而至,指他秋賦遲收,不從上級衙門指示,庫銀賬目似有不符,安了林林總總十數條罪狀,十日後將一並押解他回京審訊。
摘官,押解回京。
如此敏感的關鍵時刻,恩師尹尚善大人辭官回鄉的消息也自朝中傳來,這消息來得如此突然,令李玄玉瞪著案上從驛站拿到的公文信函,心中百感交集,五味姑陳,全無心思煩惱自身要回京受審一事。
「滿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門生……你難道從沒想過,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屆時舉家皆受你牽連?」
恩師的話言猶在耳,他當時還大言不慚地向恩師頂撞,道他爹娘已逝,不怕禍延親人,如今,一手提拔他的恩師不就率先遭他連累嗎?
李玄玉幽幽嘆息,起身走出書房,行至衙內後院。
此時日陽西斜,天際已現暮色,他昂首一嘆,卻發現後院之中,除他之外,另有一道若有所思的縴長身影。
「綻梅?」李玄玉走到綻梅身旁,出聲低喚。她又立在一地薄雪中,究竟在想些什麼?「大夫不是說你要少吹點兒風嗎?怎地不待在房里?」
綻梅聞聲回首,不敢相信此時此刻會見著李玄玉。
已經連續好幾日了,李玄玉自下了公堂之後便匆匆轉入書房,接著,書房燈火勢必通明到三更。
她每日立于後院,望著書房中的點點燈火,懷中攢著錢袋,頗有上回在這兒拿著新鞋發怔的熟悉感,卻仍無法將錢袋給出去。
究竟她是不敢叨擾李大人,所以不能大方相贈?還是她自個兒怯懦膽小,總感給了大人這物事,便具某種心意相屬的訂情意味,所以遲遲不能相贈?
綻梅置于身側的五指微收,好不容易才開口,說的卻是與錢袋全然不相干之事。
「李大人,大夫說綻梅身體已然無礙,不須每日待在房里,綻梅想,在衙里已經叨擾許久,明日,綻梅想回杜家。」
李玄玉聞言沉默,深黝的眸光捉住她,想挽留,卻又找不到理由相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