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危險的,是可怕的,只要她在的地方,就是風暴的核心。
這樣的她,要如何給最愛的人幸福?
「我不想再傷害默凡了,我希望他過得好好的,平安又快樂……」而她會祈禱,每日每夜,求上天賜福予他。
「所以你是愛他的,對吧?」殷海棠輕聲問,音色溫暖和煦,融化她冰凍的心房。
她淚如雪崩,不斷地墜落。
「他也愛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哀傷地點頭。「他告訴過我。」但她不能相信,怎麼可能有人真心愛她?她又有什麼值得可愛的地方?
「你有沒有想過,他愛的,就是你很討厭的那個自己?」清柔的嗓音,牽動她心弦。
她震住。「什麼?」
「他跟我說過,他不希望你逃避從前的自己,為了刺激你恢復記憶,他甚至不惜請模特兒來家里演那出戲,他說,過去的一切組成了現在這個你,不管別人喜歡或討厭,他都希望你找回自己。」清澈的眼潭映出她蒼白的容顏。「你認為一個男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這樣對一個女人呢?」
「因為……愛嗎?」她震顫不已。
「當然是愛。」殷海棠淡淡地笑,笑容迷離,微蘊憂傷。「所以去找他吧,采庭,不然你真的會永遠失去他,就像我失去傳森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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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失去。
若是不去找他,她會永遠失去他,從此再也不能見到他,不論他是歡喜或悲傷,她都無從知悉。
這樣不好嗎?或許這樣最好吧,遠離她,遠離風暴的核心,對他而言,難道不等于重獲自由與平靜?
這樣……最好吧。
柯采庭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鼓勵自己。她做得沒錯,她的選擇是正確的,雖然她因此覺得痛,心慌意亂。
但她可以承受那痛,可以忍著,直到不痛的那天來臨。
她可以的。
于是她日復一日地上班、下班、回家,像個無魂的女圭女圭,日復一日地啃噬寂寞的滋味,她早就習慣的滋味。
終于有一天,她熬不住夜夜失眠,慌得逃回家,逃向那群跟她沒有血緣關系的「家人」。
他們果然遵守諾言,熱情地迎接她,張管家為她拂去一身的風塵僕僕,冰嬸煮了一桌豐盛的家常料理,福伯為她剪下庭園開得最美的鮮花,小菁將她的被窩整理得又香又軟。
她回到「家」,休憩疲憊的身心,傷痕累累的靈魂也因此得到些許撫慰。
她本可以振作的,如果不是偷听到他們提起她的前夫——
「姑爺跟小姐應該很久沒見面了吧?」張管家悄聲問。
「應該是。」冰嬸也小小聲地回答。「上次姑爺回來跟我們道別,就說他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可能不回台灣了。」
「他真的不再回來了嗎?」張管家擔憂。「那小姐怎麼辦?」
「我也不曉得啊!」冰嬸嘆息。「搞不懂他們倆為什麼離婚?明明是那麼天造地設的一對。」
天造地設?她跟默凡嗎?他們怎會那麼想?她跟默凡根本不相配……
「對了,姑爺上次回來,不是把畫室的鑰匙交給你嗎?你怎麼不拿給小姐?」
「是姑爺吩咐的,除非小姐主動開口,才能拿給她。」
「為什麼要小姐主動?畫室里到底有什麼秘密?」
是啊,那里頭究竟有什麼?
柯采庭心念一動,從藏身之處走出來。「給我吧。」
兩個老人家嚇一跳,私下竊語被听見了,都是一陣尷尬,面面相覷。
「鑰匙給我吧。」柯采庭放柔嗓音。「我也想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張管家將鑰匙交給她,她捏在掌心,感受金屬的冰涼,來到畫室前,開了鎖,步履卻在門前躑躅,久久踏不進去。
或許,她是有些害怕,怕在里頭看見自己不想看的。
餅了許久,她才忐忑著,走進李默凡的聖域。
室內空曠,所有的畫具都收拾得干干淨淨,一塵不染。
是空的?
柯采庭茫然環顧周遭,他留下的是一間空畫室,什麼都沒有?
不對,不是空的。她迷惘的目光鎖定角落,那里,排著一幅幅畫,每一幅都用黑布罩上,依序排列。
她恍惚地走過去,隨手拉出其中一幅,掀開布幕。
有片刻時間,她看不懂畫上畫的是什麼,畫面明明白白地映入眼底,視覺卻無法解讀。
那看來是人物畫像,是個女人,站在餐桌前,藕臂奮力掃落一桌杯盤。
那是個出色鮮活的女人,她感覺到憤怒,感覺到無庸置疑的生命力,女人的眼眸灼灼,燃燒著狂野的熱情。
那是……她!
柯采庭霎時頓悟,驚駭地瞪著眼前色彩鮮明的畫像,這幅畫的主題是她,盛怒的她。
可在強烈的怒火里,他同時捕捉到她的陰郁,灰暗不起眼的寂寞,躲在明亮的色調里。
她看著畫,呼吸暫停,胸口劇烈地撕痛,仿佛一顆心被血淋淋地剖開了,脆弱地攤在陽光下。
她再抽出另一幅畫,主題還是她,少女時代的她,在月色蒙昧不明的喑夜,孤單地為一朵朵遭她剪壞的花蕊堆起花冢。
每一幅畫都是她,絕望的她,生氣勃勃的她,無助地抵抗寂寞侵略的她。
他說過,藝術是講fu的,所以他不畫她。
他說謊!
他明明畫了這麼多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解剖她,她在他畫筆下疼痛,哀傷泣血。
她被他看透了,無所遁逃,但同時,她也看透了他。
他就是「繆思藝廊」里那些抽象畫的作者,這些絢爛迷幻的色彩,揮灑的是同一種悔恨與哀愁。
他就是「他」,是牽動她心靈的天才。
可惡!為什麼不告訴她,為何要瞞著她?她被他騙得好苦,好苦……
柯采庭倏地哽咽,拾起話筒,立刻撥到藝廊,接電話的是陸可蘭。
「默凡就是那個畫家,對吧?」她沒頭沒腦地問。
陸可蘭卻像早有心理準備,鎮靜地回話。「沒錯。」
她震撼。「為什麼他不告訴我?」
「有很多事,一開始說不出口,後來便再也無法坦白了。」陸可蘭悠然長嘆。
「他在哪里?」她顫聲追問。
陸可蘭默然不語。
「告訴我他在哪里!」她拉高聲調,瀕臨崩潰。「你一定知道的,對不對?」
「……我不知道。」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她不相信,不相信與他從此斷了音信,他與她之間的牽絆,誰也剪不斷。「告訴我默凡在哪兒。」
「采庭……」
「告訴我!拜托你別瞞著我了,求求你……」她要去找他,無論如何要再見他一面,她有好多話要問他,有好多心事想跟他說,她必須見到他。「可蘭姊,是他不準你跟我說的嗎?是不是?」
那時,他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毅然離去?
他恨她嗎?恨她不懂他的愛嗎?恨她從來不曾溫柔地回報嗎?
「可蘭姊,我拜托你告訴我……」她哭了,嚶嚶抽噎,仿佛即將斷氣,從不曾在誰面前哭得如此傷心,如今卻抱著話筒,哭得像個孩子。
因為她總算領悟,什麼叫做永遠地失去,那是窮盡一生都彌補不了的遺憾,一世圓不了的缺。
那會是從自己身上剝離,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肉片片剝落……
「听我說,采庭。」季海奇的嗓音忽然從線路另一端傳來。「雖然我不確定默凡在哪兒,但你可以去巴黎找找看。」
「巴黎?」她倏地握緊話筒,像溺水的人抓抱浮木。
「我跟他就是在巴黎相遇的,第一間藝廊也是開在那里。」季海奇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