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接受你的訪問。」他說。
他又問我︰「你是怎樣找到我的?」
「那個過程很曲折。」我說。
我把尋找他的經過大致跟他說了一遍。
「兩年前,我還不是在這個行業里。」他說。
「你在哪里?」
「在華爾街一家外資銀行當總裁。」
「那時你只有二十六歲,你的下屬會听命于一位這麼年輕的總裁嗎?」
他笑了︰「當時我冒充三十歲。」
「為什麼會跑去華爾街呢?你念的是電腦。」
「我要去了解金錢。」
「了解?」
「了解資金的運作,將來才可以做好電腦這盤生意。找不到投資者的話,多麼棒的夢想也是沒法實現的。」
「那麼,你的夢想是什麼?」我問。
「我們現在正努力發展一套資訊超級公路的軟件。」
所謂資訊超級公路,就是我們後來所知道的互聯網。在一九九四年,互聯網這個名詞還沒有流行起來。
「到時候,這個世界將會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世界上的距離將會縮小,而知識將會是免費的。」
「那麼,你想做的是——」
「網上大學。」他說,「每個人都可以在網上得到知識。」他躊躇滿志的說。
「你為什麼要回來香港呢?在美國發展不是更好嗎?」
「我想為中國人做點事。將來,網上大學要在中國大陸發展。」
他滿懷憧憬,我卻覺得驚心動魄。這是一條多麼遙遠的超級公路?在香港這個細小的都市里,理想是奢侈的,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卻為了理想而奮斗。
「也許我會失敗。」他說。
「沒有理想的人生,不也是失敗嗎?」我說。
「你喜歡唐吉訶德嗎?」他問。
我本來想說,我上中一時讀過塞萬堤斯這本小說,那時我十一歲,誰知道他說︰
「我六歲時第一次讀《唐吉訶德》,便愛上了他。他也許是個瘋子,但是,我喜歡他的精神,人有時候總要去夢想那不可實現的夢想。」
我們談了很多關于他的工作的事。末了,我問他︰「神童的生涯快樂嗎?」
「上大學時是最不快樂的。」他說。
「為什麼?」
「我十四歲上大學,所有女同學都比我大四、五年。他們把我當做小孩子,不會和我約會。」他笑著說。
「你現在的心理年齡也是二十九歲嗎?」我問。
「為什麼這樣問?」
「你秘書昨天說你去了游樂場。」
「是的,我去想事情。」
「去游樂場想事情?」
「我童年時沒有去過游樂場。」他說,「我跟其他小孩子合不來。為了證明自己與別不同,我硬說去游樂場太幼稚了。長大之後,我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些什麼。」
「你喜歡玩哪種游戲?」
「回轉木馬。」他帶著童稚的微笑說。
「我也是!」我興奮地說。
「最好玩的回轉木馬是歐洲那些跟著流動游樂場四處去的回轉木馬。沒有固定的地址和開放時間,駕車時遇上一個回轉木馬,便可以立刻把車子停在一旁去玩,有一種偶遇的驚喜。」整個訪問的過程里,這是我見到他的最童真的一刻。
「你為什麼喜歡玩?」他問我。
「我喜歡那永遠不會停的感覺。」我說。
「但是,音樂會停。」他說。
「是的,那是我最失落的時候。不過,音樂一定會再響起來。」我說。
那是我為什麼喜歡回轉木馬的原因。它是一片永不之地,永遠不會結束,永遠圓滿。人生要是這樣,那該有多好?
可是,人生總是要我們在遺憾中領略圓滿。不是嗎?我們從分離的思念中領略相聚的幸福。我們從被背叛的痛苦中領略忠誠的難能可貴。我們從失戀的悲傷中領略長相廝守的深情。
那一刻,我也沒有想到,在追尋韓星宇和與他相識的過程里,我也同時偶遇了一片永不之地。
6
自從那次訪問之後,我沒有再見過韓星宇。後來有一天,我們又踫面了。
那天晚上,我和朱迪之一起去看電影。完場之後,我踫到也是剛剛看完電影出來的韓星宇。他身邊還有一位蓄短發、戴眼鏡、個子小小,看上去很靈巧的女孩子,看來是他女朋友。
他主動走上來跟我說︰
「你那篇訪問寫得很好。」
「謝謝你。」我說。
「很感性。」他說。
我們說過再見,他匆匆的走了。
「他就是那個韓星宇嗎?」朱迪之問我。
我點了點頭。
「他的外表和談吐跟普通人沒有分別呀!」朱迪之說。
「神童長大了,也是普通人,不會變成外星人。」
「是的!雖然你說我是神童,可是,我長大之後也不會有四個。我還是跟其他女人一樣,也會失戀。」
「他女朋友看上去也很聰明呀!」我說。
「她會不會也是神童呢?」朱迪之說。
「如果兩個人都那麼聰明,才不會談戀愛呢!聰明的人,會愛自己多一點,只有笨蛋才會愛對方比愛自己更多。」
「那我們都是很笨的。」
「難道我們三個人之中,沈光蕙是最聰明的?」
「當然了!她從來不會太愛別人。」
朱迪之又問我︰「為什麼最近總是你一個人,林方文呢?」
「他很忙呀。葛米兒的新唱片正在錄音,所有的歌詞都是他寫的。有時間的話,他也會去潛水。」
「跟誰潛水?」
「跟葛米兒。」
「他們天天在一起,你不怕嗎?」
「那是工作呀!」
雖然我是這樣說,我可不是一點也不擔心的。
「葛米兒是聰明的呢還是笨的呢?」朱迪之問我。
「她不是太聰明。」
「那就糟了!」
「為什麼?」
「那她會愛對方多一點,她會付出更多。」
「擔她也不笨呀!」
「那更糟了!」
「為什麼?」
「那就是難以捉模了。她有時會很愛對方,有時又會很愛自己。」
「那我呢?我算不算是難以捉模?」我問。
「你?你人這麼痴心,林方文只要用一根釘子就可以把你死死的釘在牆上。」
「痴心已經不流行了。」我說。
「你從來也不是個流行人物。」她說。
「那現在流行些什麼?」
「只是對自己的感覺負責任,只忠于自己。」
「你跟陳祺正也是這樣嗎?你不是說自己很愛他的嗎?你也不流行。」
「但是,我比你流行一點點。」
「葛米兒是二十歲吧?」她問。
「嗯。」
「但是,你已經二十六歲了。」
「你想說我比她老,是不是?」
「男人都喜歡年輕的女孩子。」
「二十六歲也不老。」
「總會有比我們年輕的女孩子出現。」
「也總會有比我們年輕的男人出現。」我說。
「可是,那時我們也許已經太老去被他們所愛了。男人卻不一樣,他們永遠不會太老去被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愛上。」
林方文會因為葛米兒比我年輕而愛上她嗎?我了解的林方文不是這樣的一個人。如果他會愛上別人,那是因為他太忠于自己的感覺了,他也是一個笨蛋。
那個晚上,跟朱迪之分手之後,我並沒有回家,我去了林方文那里。
他還沒有回來,我趴在他的床上,抱著他的枕頭,深深地思念著他的體溫。愛一個人,不是應該信任他的嗎?不是說愛里面沒有懼怕的嗎?我為什麼要害怕?
午夜的時候,他回來了。
「你來了嗎?」他站在床邊,溫柔的問我。
我站起來,撲到他身上,用我的雙手和雙腳緊緊地鎖住他。
他給我突如其來的熱情嚇倒了,抱著我問︰「你干什麼?」
「你是聰明人還是笨蛋?」我問。
他沒有回答我,我也沒有告訴他我為什麼要這樣問。他的身上,有著我徹夜思念的體溫。他的愛,從未缺席過。他怎會離開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