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樹出走了 第11頁

7

有些女人會跟男朋友身邊所有的女人刻意發展友誼。一旦大家成為好朋友,那些女人便怎麼也不好意思愛上她們的男朋友。她們的男朋友的周圍布下這套紅外線保安系統。誰能說這不是一種深情呢?要很努力和很愛他才肯這樣做的。

我也可以跟葛米兒做朋友。可是,我壓根兒就不是那種人。況且,有哪個女人可以保證她的好朋友不會愛上她的男朋友呢?

沒有安全感的愛,是累人的。我會因此而看不起自己。

朱迪之問我,可不可以找葛米兒到陳祺正的學校里唱歌。陳祺正任教的中學,是專門接收情緒和行為有問題的學生的。那些學生都是來自很復雜的家庭,少一點愛心,也無法在那里教書。陳祺正卻是個很受歡迎的老師。對著這位老師,我怎能夠說不呢?

我打了一通電話給葛米兒,她很爽快的答應了。

「我看了你寫的那兩個神童的故事,很有意思呀!」她在電話那一頭說。

「謝謝你。」

「我也愛吃巧克力曲奇,可是,我不是神童。威威做的巧克力曲奇也很好吃,自從他走了之後,我沒吃過什麼好東西。」

她仍然懷念著威威嗎?我的心忽然篤定了。

我找她,真的是為了陳祺正嗎?還是我也像那些女人一樣,想跟有機會成為情敵的女人做朋友?連我自己也無法確定。

梆米兒來學校唱歌的那天晚上,我和朱迪之也去了。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她,擁有其他女孩子沒有的吸引力。她能夠把林方文的歌用最完美的聲音和感情唱出來,這是我永遠無法為他做到的。

我坐在第一排。這天晚上,葛米兒穿了一條閃亮亮的短褲,左腳腳踝上那個萊納斯的刺青也隨著她的身體在跳動。

「她腳上有個刺青呢!是萊納斯。」坐在我身邊的朱迪之說。

「是的,是萊納斯。」我說。

梆米兒喜歡的,就是像萊納斯那樣的男孩子嗎?永遠長不大,充滿智慧卻又缺乏安全感。我忽然害怕起來,她的腳踝上為什麼不是史諾比或查理‧布朗呢?林方文從來不是這兩個角色︰他是萊納斯。

8

一個滿月掛在天空,表演結束之後,我坐葛米兒的車子回去。她探頭出窗外,望著月光說︰

「在斐濟,每逢月滿的晚上,人們會到海邊去捉螃蟹和比目魚,然後舉行豐盛的筵席。」

「為什麼要在月滿的晚上?」

「因為只有在月滿的晚上,螃蟹才會大批的爬到沙灘上,而比目魚也會游到淺水的地方。」

「它們要在那里相會嗎?螃蟹和比目魚。」

「沒有人知道呀!」她說。

也許,螃蟹和比目魚都約定了自己的情人,每逢月滿在沙灘上相會。它們卻不知道,月亮是死亡對它們的呼召。又或許,它們不是不知道的,然而,為了見心愛的人一面,即使會死,它們也願意冒險。

我和林方文再走在一起的那個晚上,是一九九二年的除夕。他約了我在蘭桂坊見面,我沒有去。結果,他來了我家。第二天,我才知道我們逃過了一場大難。除夕的晚上,那里發生了人踏人的慘劇。許多年輕人在歡天喜地迎接新年的一瞬間,被死亡召喚了。其中一名男死者,用血肉之軀保護著懷里的妻子。他伏在她背後,任由其他人踩在他身上。他死了,他的妻子幸存。他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她。在那個可怕的夜晚,他的摯愛深情,在血紅的地上開出了漫天的花。

我常常想,如果那個晚上我和林方文也在那里,他會舍身救我嗎?有誰知道呢?每個女人也曾經在心里問過,她所愛的男人會為她死嗎?不到那一刻,誰又能夠保證呢?

也許,我們不應該期待那一刻的降臨。我們寧願一輩子也平安幸福,一直相信自己所愛的人會為自己舍棄生命。這樣相信,已經足夠了,愛情的深度,還是不要去求證的好。

9

梆米兒忽然問我︰

「你見過面包樹嗎?」

「見過了。」我說。

她說︰「在斐濟,到處都是面包樹。我們把果實摘下來之後,會跟螃蟹、比目魚和海鮮,一起放進土穴里烤。烤熟之後,很好吃的呢!真想吃面包樹,香港是沒有的吧?」

我笑了笑︰「這里只有面包和樹。」

「太可惜了!」她臉上流露失望的神情。

面包樹的果實真的有那麼好吃嗎?葛米兒思念的,也許不是面包樹,而是她的第二個故鄉。威威不是說,他以後有了兩次鄉愁嗎?

「如果回去斐濟的話,我帶一個面包樹的果實回來給你吃!最大的果實,像一個西瓜那麼大呢!」她用手比劃著。

那一刻,我竟然想跟她說︰「那你快點回去斐濟吧!最好不要再回來!」

我是多麼的懦弱?我沒膽量去求證愛情的深度。

梆米兒說︰「威威有一個朋友,就是給面包樹掉下來的果實砸死的!那是很罕有的意外呢!」

「面包樹的果實有那麼重嗎?」我嚇了一跳。

「那是千年難得一見的,最巨大的果實!」她說,「那天,他與女朋友在那株面包樹下面談情,一個巨型的果實突然掉下來,不偏不倚的砸中了他的腦袋瓜。臨死之前,他剛剛跟她說︰「我會永遠愛你。」沒想到他說完了,就死了,那是他在這個世界上說的最後一句話。」

「死了,那便真的是永遠了。」我說。

「是的。他沒有機會愛別的女人了。」

「我會永遠愛你!」到底是謊言,還是詛咒呢?我想起牛頓。一個月夜里,牛頓坐在一株隻果樹下沉思,被一個掉下來的隻果砸中了,發現了地心吸力和萬有引力。如果牛頓當天是坐在一株面包樹下,那會不會是另一個結局?上帝有多麼的不公平?坐在隻果樹下的,成為了偉大的科學家。在面包樹下面信誓旦旦的,卻成了孤魂野鬼。上帝是叫世間男女不要相信永遠的愛情嗎?

「你喜歡萊納斯的嗎?」我問葛米兒。

「喔,是的!《花生漫畫》之中,我最喜歡他!」

「你不會嫌棄他這個人太缺乏安全感嗎?」

「也許是因為我太有安全感了,所以我不會怕。」她說。

愛情本來就是尋找自己失落了的一部分,重新結合,從而找到了完整和填滿。充滿安全感的人,愛上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就是與失落的部分重新結合嗎?

我和林方文是哪一個部分結合了?

梆米兒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斐濟土著有一種法術使男人永遠留在女人身邊的嗎?」

「你說是騙我的。」

「也不全是騙你的。」

「真的有這種法術嗎?」

「那不是法術,那是一種迷信。」她說,「很久很久以前,斐濟土著會為七歲以上的女童舉行成人禮。所謂成人禮,就是由一位世襲的女紋身師用削尖了的貝殼或木材在女童的上紋上圖案。」

「是什麼圖案?」

「就像陶瓷上的花紋,都是斐濟人的日常生活,例如是捕魚和饗宴。」

「那不是很痛嗎?」

「是的!有些女童會徹夜慘叫,有些女童根本沒法忍受。完成了成人禮的女童,嘴角會紋上兩個圓點或一彎新月作為記號。斐濟土人相信,上的刺青會令女童永遠漂亮和性感,將來能夠讓男人對她們傾心。」

「要用來交換男人的愛,那太可怕了!」我隔著褲子模模自己的,幸好,它是女敕滑的。

梆米兒雙手抱著腳踝,說︰「所有的法術,都是驚心動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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