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樹出走了 第12頁

是的,所有俘虜情人的法術,無一不是玉石俱焚,相生相滅的。我們用愛去換愛,用感情去換感情,用幸福去換幸福;也許換到,也許換不到。螃蟹和比目魚在月夜里爬上海灘,成為了人們鍋中的食物。如果它們沒有死掉,便能夠換到一個快樂的晚上。

分手的時候,葛米兒問我︰「你覺得自己幸福嗎?」

我微笑著點點頭。

後來,我有點後悔了。幸福是不應該炫耀的。炫耀了,也許便會破滅。到時候,我又用什麼去換回我的幸福呢?

10

梆米兒的唱片推出了。整張唱片的歌詞都是林方文寫的。那些歌很受歡迎,電台天天在播。唱片的銷量也破了她自己的記錄。

在祝捷會上,葛米兒公開地說︰

「要感謝林方文,沒有他,也不會有我。謝謝他為我寫了那麼動人的歌詞,這是我的幸福。」

林方文沒有在那個祝捷會上出現,他幾乎從來不出席這種場合。他沒去也沒關系,大家都說他和葛米兒是金童玉女。

金童玉女,不是我和他嗎?

在報館里看到這段娛樂新聞的那一刻,我心里充滿了酸溜溜的感覺。我為他的成功而驕傲;可是,有哪個女孩子會喜歡自己的男朋友跟另一個女孩子成為金童玉女呢?這是很難接受的吧?

11當我滿心酸溜溜的時候,林方文的電話打來了。

「你在哪里?」他的聲音很愉快。

听到他的聲音,我卻妒忌起來了。

「不是說今天去潛水的嗎?」我問。

「我在船上,一會兒就跳下去。」他說。

「那還不快點跳?」我冷冷的說。

「干嗎這麼快?」他笑嘻嘻的問。

「海里的鯊魚已經很餓了!」我說。

「你想我給鯊魚吃掉嗎?」

「求之不得。」

「你這麼恨我嗎?」

「恨透了!」

「為什麼?」

「恨你也需要理由的嗎?」

「那總要讓我死得瞑目!」

「恨你就是因為你太可恨!」

「你是從來沒有愛過我的吧?」他故意裝著很可憐的問我。

「誰愛過你?」

「既然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你為什麼和我睡?」

「你想知道理由嗎?」

「嗯。」

「難道你自己看不出來的嗎?你不過是我的泄欲工具!」我笑呵呵的說。

「做了你的泄欲工具那麼多年,你總會對我有點感情吧?」

「有是有的,就是對于泄欲工具的感情。」

「萬一我給鯊魚吃掉了,你便連個泄欲工具也沒有。」

「那沒關系,反正我已經厭倦了你。」我說。

「你怎可以厭倦了我呢?我還沒有厭倦你呀!」

「那可不關我的事!首先厭倦對方的,當然是佔上風的了。」

「難道你不需要我嗎?」

「我怎會需要你?我們又不是金童玉女!」我故意那樣說。

「那我們是什麼?是東邪西毒嗎?」

「是南杏北杏!」我沒好氣的說。

「什麼南杏北杏?」

「就是南杏仁和北杏仁。」

「杏仁?就是兩個心呀!」他高興的說。

「吃多了便會中毒!謗本我不是你什麼人!你也不是我什麼人!」

「你真是沒良心!」

「你現在才知道嗎?那你還不快點跳下去!」

「那我跳了!也許你以後再也見不到我。」

「但願如此!」

「我跳了!」他悲傷的說。

電話真的掛斷了。我連續打了很多次,他沒有再接電話。

他真的跳了下去嗎?他當然知道我是跟他鬧著玩的。海里的鯊魚卻不會鬧著玩。他會遇到鯊魚嗎?會有其他意外嗎?我很後悔那樣詛咒他。他不是我的泄欲工具。他是我的愛和欲,他不可以死。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多麼後悔跟他開那樣的玩笑。他不回來了怎麼辦?直到黃昏,我才終于找到他。

「你在哪里?」我問他。

「在船上,剛剛從水里上來的。你找我有事嗎?」他氣定神閑的說。

「看看你有沒有給鯊魚吃掉?」

「你現在很失望吧?」

「是的,失望極了。」

「你對我真的是有欲無情嗎?」

「那當然了。」

「我可以來找你嗎?」

「你找我干什麼?我根本不想見到你。」

「但是,我想見你。」

「你為什麼要見我?」

「就是要做你的泄欲工具。」他嬉皮笑臉的說。

「我不要你。」我說。

那天晚上,他來了,臉和脖子曬得紅通通的。我們並沒有分離;然而,那一刻,當他安然無恙的站在我面前,我竟然有著在茫茫人海中跟他重逢的感覺。也許,曾經有千分之一或者萬分之一的機會,他遇到了意外,我們便再也沒法相見。我整整一天惦念著他,牽腸掛肚,都是自己作的孽。女人要是詛咒自己所愛的人,最終受到懲罰的,原來還是她自己。

「你不想見我嗎?」他問。

「誰要見你?」我說。

「既然不想見我,那就合上眼楮吧。」

「為什麼要合上眼楮?」

「那就再見不到我了!快點!」

我唯有合上眼楮。他拉著我的兩條手腕,我的雙手突然感到一陳冰涼,他把一個小小的圓球放在我手里。我張開眼楮,看到我手上的一顆風景水晶球。

「送給你的。」他說。

那不是我們童年時常常玩的東西嗎?不是已經絕跡了嗎?

水晶球里面嵌著海底的風景。牛女乃藍色的珊瑚礁、綠色的海藻和黃色的潛艇,在水波里飄浮。幾只紙折的、彩色的魚兒輕盈地飛舞,緩慢而慵懶,在水色里流轉。水晶球里,空氣便是水,明淨而清澈。我小時候也擁有過一個風景玻璃球,水液流波里,是古堡和雪景,雪花紛飛飄落,永遠的重復著。那是童年時一個美好的回憶。玻璃球里,一切景物都是永恆的,讓我們遺忘了變遷。

「這個水晶球,是可以許願的嗎?」我把它放在眼前。

「你想的話,為什麼不可以?」林方文說。

「為什麼要送這個給我?」

「讓你也看看海底的風景。」

「你看到的海底和我看到的海底是一樣的嗎?」

「只是沒有潛艇。」

「也沒有鯊魚?」

「是的。」

「那太好了。」我說。

「那潛水員呢?」我問。

「躲起來了。」他俏皮的說。

我把水晶球從左手掉到右手,又從右手掉到左手,它在我手里流轉。如果真的可以許願,我要許一個什麼願呢?是永不永不說再見的願望嗎?終于,我知道,要永不永不說再見,那是不可能的。

12

後來有一天晚上,我在銅鑼灣鬧市里踫到葛米兒,她在那兒拍音樂錄影帶。水銀燈的強光把漆黑的街道照亮了,工作人員利用一輛水車制造出滂沱大雨的場景。那里圍了很多人,我走到人群前面,想跟她打招呼。她正低著頭用一條毛巾抹臉,當她抬頭看見了我,她遲疑了一會才走過來。

「很久不見了!」她熱情的說。她的熱情,卻好像是要掩飾剛才的猶豫。

「拍完了嗎?」我問。

「還沒有呢!看來要拍到半夜。」她說。

一陣沉默之後,導演把她叫了過去。

她在雨中高唱林方文的歌,水珠灑在我身上,我悄悄的穿過人群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見面的那一幕,在我腦海里重演又重演。看到我的時候,葛米兒為什麼有片刻的遲疑呢?她好像是在心里說︰「喔,為什麼要踫到她呢?」從前每次見面,我們也有說不完的話題;這天晚上,我們之間,卻似乎相隔了一片雲海。是她太累了,還是她在回避我?

睡覺的時候,我把那個風景水晶球抱在手里;時光流水,雙掌之間,有著幸福的感覺。這一切是假的嗎?水深之處,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林方文說的,徹底的盲目,才有徹底的幸福。在那個漫長而痛苦的夜晚,我多麼討厭自己是一個太敏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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