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朦朧的目光里,瞧見崔舜華滿面是淚。
「你……也會哭麼?舜華跟你一般,也曾做過垂死的掙扎啊,那時誰來救過她了?有這麼長的時間你有機會放過她,為什麼你不放過她?」他的眼淚無聲息地落下,淌在她的面上。
他終于松手,未覺面上滑淚。他微笑︰
「真遺憾,我本想花點心思對付你的,讓你一步步身敗名裂,誰教你今晚要來呢?明早我就要迎進幸福的新娘,我可不能放你走呢。」他盤算著如何修正法子,在最短時間內損她名節,他模上她的衣領,意圖扯開。
舜華又驚又怕地瞪著他。
他面露嫌惡,道︰「惡心的女人,光想到踫你我就想吐。」他觸到她凌亂在床的長發,一如這一年來每次瞧見她,發絲輕軟綿松,跟舜華一樣。
他心神微閃,而後對上她的淚眼,發現自己先前恨極壓在她身上,他皺眉,翻身坐起,平靜思量後,一一拾起先前滾落在地的《京城四季》,撫模書皮良久,才收到桌上。
他看看繁星滿天的夜色,算算時辰,又去點香,讓房內香氣加重,舜華無力地闔上眼,只覺這香氣再無往日好聞。
「這迷香,約莫是到明天晚上吧。晚些我會差人送信到崔府去,說你連夜出城,即使尉遲恭上崔府問,也不會有所疑惑。後門的轎夫我都叫人暫且扣下了,我迎新嫁娘的這段時間,會好好想想怎麼待你最好,總不能教你出去毀了我,是不?」他走到她面前,注視著她,輕聲說道︰「你若真心待尉遲恭,此刻就該知道失去心中重要人的心情。北瑭除絮氏外,我沒見過一個好人,她爹曾說絮氏絕跡,這世上只有歡欣鼓舞的人,不會有人落淚,因此,他收容了我。確實有個人為他、為最後一個絮氏落淚了,只是……落淚的那個人,何時才能淚停,他有想過麼?」
舜華的淚珠連串滑落止不住。
他又走到桌前,撫過那《京城四季》好幾回,最後,他取餅一物系在腰上。
藉著微弱的光線,舜華瞧見那是那日他在天寧寺請蚩留加持的香囊。他將窗子闔緊,走到燭台旁,抬眼與她目光接觸。
最後落入她眼里的,是他的心若死水。
燭滅了。
門被掩實了。
右臂陣陣刺痛不斷,在在提醒她的傷裂了,甚至臂上是濕的。她試著發出聲音,但嘴皮子麻得根本讓她無法張嘴,她的意識模糊了。
「……嗯……」輕微的低音自喉口傳出,無法沖破嘴巴。白起是下了多重的迷藥,重到就算崔舜華因此傷了腦子他都無所謂吧?
她眼淚流不停。她沒想過白起會為了她的死恨成這樣,她爹跟她都一樣自私,以為絮氏消絕,至少還有一個人會惦著他們,卻沒有想過他心里有多恨。
她一直以為她不說比較好。白起會有個深愛他的妻子,絮氏舜華只是他人生里的一段小插曲,絮氏舜華的最後一年,他忙到幾乎沒有見到十次面,相較下,她這個崔舜華與白起踫見的次數還多上許多,她怎知白起把她這個妹妹看得比她的未來還重要?
她心里萬分著急,試著動手腳,直到天色微微亮了,遠方傳來鞭炮聲,迎親的隊伍出發了。
不要!她渾身發涼,幾欲暈眩,但她強忍著,腳尖終于踫到地面,用盡所有力量讓她自床上滑到地上。
雙膝先撞上泥地上,她痛得悶一聲,整副身子蜷縮在地。接著听見有人喊︰「有聲音!有聲音!」
「你們做什麼……少爺去迎親了,你們不能主人不在家,隨便闖啊!」
「等等,那是我家小姐的閨房,人都已經死了……尉遲少,別這樣……」
有人踹開房門。
「舜華!」尉遲恭一見她蜷在地上動也不動,面色遽變,疾奔扶起她。
她滿面淚痕,面色蒼白,全身微微抽搐著。如果換上絮氏舜華的臉,他幾乎以為那日她被毒死的一幕重現了。
他摟緊懷里的身子,聞了聞空氣中流動的香氣,心知有異,立聲喝道︰
「連璧,門不要關,把窗子全開。」
連璧連忙開窗。
「去取水來!」
連璧趕忙自桌上倒水遞去。他注意到茶壺是南臨壺,杯子卻是北瑭的,他暗暗往絮氏舜華的閨房掃過一眼。南臨、北瑭的物品交錯,小家碧玉中又帶著幾分不成熟,不夠大器,就只是一間與世隔絕的閨秀房,完全不像當日那個丟香囊欺瞞小皇帝的大膽舜華。接著,他又瞧見桌上的《京城四季》六本。
原來……她要他寫的目的就在這,讓絮氏舜華看麼?他寫的,絮氏舜華都看得很歡喜麼?
「再取水來!」尉遲恭朝他喊道。
連璧奔去再取。
舜華喝了好多懷水,全吐了出來,濺到兩人身上,終于發出聲音︰
「給我……淋……」
這次連璧不等吩咐,立即對著外頭圍觀的僕人喊道︰「廚房在哪?」
「尉遲哥……」她勉強抬眼對上他的。「我沒報平安……」
「我就是沒收到你的平安信,才知道你出事。」他柔聲道,拭去她的淚。
「所以……尉遲哥……這信我要寫……一直寫到老……」
「好,好。」
「尉遲哥……我……要追白起……」
他凝視她一會兒,點頭。「好。我帶你追。」
連璧拿著水勺子過來,尉遲恭親手接過,自她頭頂淋下。
舜華打了個激靈,頓時清醒大半了。
尉遲恭月兌下外袍,幫她穿上,當他舉起她的右臂時,一頓。
舜華沒敢往右邊看去,只輕聲道︰「沒事,身上的痛我忍得。」
尉遲恭黑眸微地縮起,沒有說話,但力道放輕許多,讓她順利套上這外袍,接著他一把抱起她的身子,對著連璧道︰「去找馬!我在前門等!」
「是。」連璧不住看著她右臂滲至傷布上的血。
尉遲恭一路將她抱到大門之外,舜華注意到門上懸著的是喜氣洋洋的紅燈籠,但,這其實是一對將要崩壞許多人人生的白燈籠吧?
連璧沒多久就騎來一匹馬,他翻身下馬,說道︰「是白府馬廄的。」
尉遲恭看他一眼,將舜華小心地交給連璧。
連璧有些心驚地接過,垂下首不敢看向懷里的舜華。
尉遲恭上了馬,自他懷里接過她,讓她坐在自己身後。
「抱得住麼?」
「嗯。」舜華環住他的身腰,整張臉埋進他背後。
他怕她右手帶傷,易失重心,遂只手往後托住她的右腰,隨即馬鞭一揮,快馬疾出。迎親的隊伍繞街而行,一路有看熱鬧的百姓。一入街上,馬速不能過快,尉遲恭大喝道︰「讓開!」
尉遲商行的人見是尉遲當家,紛紛拉開百姓讓出一條道來,這才讓尉遲恭一路無阻。
眼見就要追上迎親隊伍,但觀望的人群壅塞阻礙馬匹再前進,他及時拉住馬頭,避免踩傷人。舜華探出頭來,遠處馬上一身紅袍喜氣的俊俏新郎。
她放聲大叫︰「白起!」
白起回頭看見是她,抹過驚愕,隨即神色冰冷,似是無懼她的出現。
敖近巷口正停著一頂轎。正要去喜宴的戚遇明自轎里出來,不動聲色地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她又嘶啞大喊︰
「哥!白起哥!親親哥!親親白起哥!」
韁繩驀然自白起手里滑落,他渾然不覺,本是死水般的眼神剎那碎裂,怔怔地看著她。
她用盡全力大聲吼道︰
「去他的白起!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康寧帝!白起,你還看不出來嗎?我說過我將會是最強壯的北瑭女人!你還看不出來嗎?去他的白起!你這個笨蛋,你這樣對我,要我怎麼回報給你!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徐家所有人!去他的絮氏!去他的四國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