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洛陽
今年冬天是數十年來罕見的濕冷,以往即便下雪也鮮少連下整月的洛陽,轉眼間已覆在一大片雪白中,不少沒見過這麼多雪的孩童全都趁雪停時跑出來打雪仗,有的人趁此時出來走動,活絡活絡筋骨,街坊的炊煙裊裊,緩緩上升于雲層未開的天空。
太陽逐漸在烏雲間露臉,天微開後氣跟著流動,冷風頻頻吹灌進回廊與廳堂,各家各戶無不緊閉窗子,只留一通風縫隙,在屋里燃起炭火取暖。
因僕人通報父親大人有請,本來在花房忙碌的甄富貴,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更換,便匆匆忙忙趕至偏廳。
一進偏廳,就見甄老爺來回在廳里踱步,嘴巴念念有詞,似在演練著什麼。
「阿爹。」甄富貴將那雙沾滿泥土的手往衣袍一抹,在髒污到看不出原本色澤的衣袍上留下一雙掌印。
甄老爺一見女兒來了,便抬高下巴,走回上座,盯著神色平靜中帶點疑惑的甄富貴,拿起案上的熱茶,掀開茶蓋,撥了撥茶沫,輕啜一口後道︰「我說富貴啊──」
「爹有何事?」甄富貴行了個禮後,隨便挑了個椅子大剌剌的就想坐下。
「不準坐!」甄老爺一見女兒要坐下,立即喝道。
甄富貴瞥眼甄老爺,乖乖的站著,見她爹吹胡子瞪眼楮的模樣,心知無法逃過這一劫,「阿爹啊,您有何事喚女兒?」
「也不瞧瞧妳那身又是泥又是土的,好好的一個女孩家,怎麼就偏生站無站樣、坐無坐相,連衣服也盡穿男裝,妳妳妳也不想想妳今年十八了,瘦巴巴就算了,還一天到晚渾身泥巴,怎麼嫁得出去呀?」
「我不穿男裝也嫁不出去呀──」甄富貴低聲咕噥。正因她著男裝比著女裝還要好看,而且行動也方便,她才會舍那些輕飄飄的女裝,就較方便的男裝。
她今年都十八了,跟她同齡的女孩也許早就是幾個孩子的娘了,可她就是乏人問津,這也不是她能做主的呀!
「妳說什麼?妳再大聲點說,妳想氣死我就大聲點!」甄老爺大聲怒斥。
「阿爹,您別生氣了──」甄富貴半是嘆息半是求饒的道歉。她說的都是實話,可惜實話不是人人都愛听的。
可是,怪了,今兒個爹怎麼突然這麼有威嚴?
「妳啊,明明妳娘她長得白女敕豐潤,怎麼生出個妳這樣干瘦的女兒來呢?想我也沒給妳吃苦,也沒讓妳挨餓,可是妳怎麼都養不胖啊?」
甄老爺罵著罵著站起身,抖著手指著甄富貴罵到一半,見女兒無動于衷,也罵不下去了,他重嘆口氣,拂袖坐下。
「不罵了?」甄富貴垂眸斂眉,眼觀鼻、鼻觀心,將爹親的訓誡當成佛經來听,見爹親不再罵了,便抬起頭來問。
只見她一張臉沾滿了泥土灰屑,一頭烏黑的發隨意綁著,也不盤起來,更未加裝飾,身著來自甄老爺、修改過後男裝的她,全無十八芳華含苞待放的嬌女敕,反倒像是甄家的長工,更像是街道上橫沖直撞的小男孩。
甄老爺喝完茶潤喉,又開始訓誡︰「唉,妳這樣子,教我怎麼對得起妳死去的娘啊?我甄家世代養花,男的若無英俊神武也構得上瀟灑迷人,女的沒有艷麗無邊好歹也是清麗嬌俏,怎麼妳──妳──我歹命啊!我們甄家就斷送在我手上啊──」
甄富貴非常後悔抬頭,早知就裝柔弱一直點頭不就得了,沒事抬什麼頭,讓阿爹一見她的模樣又開始從祖宗十八代念了──
「阿爹,只要育出好花,容貌如何,並不重要呀!」甄富貴輕聲辯解。
「這──也是啦!」甄老爺附和道,可身旁突然響起一陣輕聲細語,讓他的態度瞬時又強硬起來,「可話又說回來,育花跟嫁人是兩回事,妳找了個好夫家,嫁為人妻,一樣能育花,身邊還有個愛妳、敬妳的夫君相伴,就像妳娘跟妳爹我一樣,可妳只專注于育花,等到年華老去,誰陪在妳身邊?爹嗎?爹到那時早就變成一壞黃土,唉!盎貴啊,爹老了,沒辦法陪妳太久──」
「阿爹,您身子還硬朗得很呢!我看桃紅仍艷麗無比,您一定能長命百歲的。」甄富貴小心翼翼地回答。她知道阿爹在盤算什麼,只是她都放棄希望了,爹何苦仍然鍥而不舍?
「那好歹──也讓阿爹抱抱孫子吧!人家街口那經營客棧的老劉,女兒跟妳一般年紀,但老劉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爺爺了,我們甄家這代只出了妳一個──」
見她爹又要開始長篇大論,心知她爹這一訓不訓個兩三個時辰是不會停止的甄富貴咬了咬下唇,開口說道︰「阿爹,您別再說了,這招是桃紅教您的對吧?」阿爹會一再提起婚事,用膝蓋想也知是誰教唆的,她可不想又被桃紅陷害。
「呃?」正在怨天怨地的甄老爺一頓,不自在了起來,「哪、哪有什麼人教我啊?自古以來做爹的教訓女兒乃是天經地義──」
「桃紅,是妳對吧?」甄富貴打斷甄老爺的辯解,凌厲的眸光直射向甄老爺身旁案上擺放的一株桃紅牡丹。
牡丹瓣約三輪,花瓣呈鮮艷的桃紅色,花瓣及那深綠的葉子都有種絹般的柔軟,更奇異的是還多了一種柔滑的感覺;蕊心呈女敕黃色,十分搶眼討喜,其名曰「桃紅」,正是甄老爺的得意之作。
牡丹未動,倒是甄老爺嚇出一頭冷汗,忙道︰「富貴啊──女兒啊──妳先別生氣,是爹爹不對,妳、妳別生氣了嘛──」
「爹,您就是這樣,才會讓她們騎在頭上。」甄富貴這回全無方才的安靜,莫可奈何的瞥眼甄老爺,轉向牡丹,「桃紅,妳再不說話,我就把妳帶出去跟『藤華』她們在一起。」
「唉,富貴,別、別這樣嘛!」甄老爺在甄富貴與牡丹之間來回瞧著。
牡丹動也不動,卻隱隱看得出牡丹流露出一絲倨傲的神態。
「桃紅。」甄富貴壓低了聲音,雙手扠腰,「我說到做到,妳別以為我不敢。」
廳里一片寂然,只有甄老爺倒吸口氣的聲音。
餅了一會兒,廳里緩緩揚起一道嬌脆迷人的嗓音──不要臉,富貴最討厭了,就淨耍這種威脅手段。
「哼,要不這麼做,我爹老早被妳給吸干抹淨了。」甄富貴可不為那迷人的嗓音所動。
我桃紅最愛的就是老爺了,人家才舍不得他受半點傷害呢!倒是妳這個當人家女兒的,一天到晚惹老爺生氣,誰才是那個壞人啊?隨著聲音漸漸高揚,桃紅牡丹無風自動地搖晃了起來,乍看之下活似她雙手扠腰,與甄富貴對罵。
「桃紅啊,富貴也沒妳說的那麼壞──」甄老爺陪笑道。
老爺,你就是太寵富貴才會讓她變成這副模樣。桃紅嬌嗔道。
「桃紅,我變成什麼樣?」她就是看不慣桃紅欺壓爹親的樣子,「妳才是禍國禍家的妖牡丹。」
甄富貴妳這小壞蛋,竟然罵我!要不是我妳哪能安然長大成人?妳一點也不感念我的辛勞還罵我,我白養妳了!
「妳那個哪叫照顧?每至冬日我就被妳丟到外頭喂雪,夏日便丟至水池喂水,春秋二季更不用說,被妳頤指氣使地使喚做事,那不是照顧而是捉弄吧!」甄富貴也火了,眸里燃著火焰,手指著桃紅爆出一串的指責。
「富貴,桃紅,妳們就少說兩句吧!」甄老爺夾在兩者之間,萬分為難地說。
「爹,您別管。」
老爺,你別插嘴。
「我──唉!」甄老爺深知說不過兩張嘴,只能深嘆一聲,喝他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