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瓦斯爐上,一只女乃油黃的金屬鍋冒著白色蒸氣,沸滾的水中,燙著逐漸柔軟的意大利面條,一旁,草原綠的平底鍋也正待命,橄欖油流過,在爐火的烘烤下滋滋作響,熱得恰到好處。
黎妙心系著圍裙,在色彩豐富的廚房里來回游走,幸好她個頭嬌小,不佔空間,一般人或許會在這局促的方寸之地里進退不得,她卻是步履輕盈,游刃有余。
她將大蒜厚切,利落地丟進平底鍋里,文火爆香,接著加入火腿,共譜美味的協奏曲,此時客廳的廉價音響彷佛也算準時間,適時揚起一道滿蘊情感的女聲。
完美!
她輕輕地跟著哼歌,當她的意大利面即將美味上桌時,伴奏的正巧就是她最愛的曲子。
〈SomeoneLikeYou〉。
這首曲子出自音樂劇「變身怪醫」,男主角杰克是個優秀的醫生,為了挽救精神失常的父親,他研發一種新藥,試圖將善與惡的人格分開,他決定以自身當實驗品,注射藥物。之後,他身上果然出現另一個邪惡的人格「海德」,但他卻發現自己逐漸控制不住這個人格。
女配角露西是個舞女,她活潑、可愛、善良,卻因現實淪落風塵,露西暗戀杰克醫生,明知他有個美麗高貴的未婚妻,仍無法抑制對他的傾慕。
露西被迫與海德周旋,開始一場危險游戲,最後,她死在海德刀下,但她無怨無悔,因為她愛著這個兼具善與惡的男人。
黎妙心喜愛這個故事,更愛露西在幻想著杰克能愛上自己時,用那般溫柔又甜美的嗓音,唱著〈SomeoneLikeYou〉。
好希望好希望有個像你這樣的人,找到像這樣的我,那麼世界一定會變得不一樣了,我的心將展開翅膀,飛翔……
鈴聲驀地響起,震醒了沉溺在幻想中的黎妙心,她停下上菜的舞步,一時悵然若失地呆立原地,過了好片刻,才不情願地擱下意大利面,接起手機。
「喂,心心嗎?」粗糙的男聲。
「爸。」黎妙心無聲地嘆息。「有什麼事?」說起她這個父親,無事不登三寶殿,通常打電話來不是厚著臉皮借錢,就是抱怨日子難過。
「發生大事了!我剛回老家收拾東西,听人家說那個田野啊——對了,你還記得他嗎?就是小時候很照顧你的大哥哥。」
當然記得,怎麼可能忘?
黎妙心握著手機,眸光不覺落向雙人沙發旁的茶幾。造型別致的茶幾上,安坐著一只圓弧形玻璃碗,碗里托著一顆顆彩色玻璃彈珠。
「他有個未婚妻,你知道吧?」
「我知道啊。」黎妙心咬了咬唇,好想叫老爸直接說重點。
「他們最近快結婚了——」
「我知道,我收到喜帖了。」她耐心用罄。「下個月十六號吧?我會回去喝喜酒的。」
而且,她會準備一份很美很精致的結婚禮物,祝福他與嬌妻百年好合。
「你不用回來喝了,沒有喜酒了。」黎爸爸宣布,幾乎有些得意洋洋的,好似狗仔挖到獨家新聞。
黎妙心震住。「為什麼?」
「听說他未婚妻上禮拜出車禍,死了。」
「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砰’!再見,莎喲娜啦了,婚禮取消,改成喪禮,紅帖變白帖,喜事變喪事,大家沒有酒可以喝了——」
「夠了!」黎妙心喝止父親,冷淡地斷線。她扶著牆,虛軟地在沙發上落坐,咀嚼父親帶來的勁爆消息。
田野的未婚妻過世了。
她見過那女人,是個很美、很清雅的女人,帶點陶瓷女圭女圭般的脆弱,正是他最喜歡的那一型。
他愛的女人離開這世界,離開他了。
他一定很傷心吧……他是個對感情很執著的人,一旦愛了,就執迷不悔,近乎傻氣。
這樣的他,能承受愛人過世的打擊嗎?
「田野,你這個笨蛋,你不會一個人躲起來喝酒買醉吧?」黎妙心輕聲呢喃,心口微微揪著,有點痛。
她轉過身,捧起茶幾上的玻璃碗,撥弄著那一顆顆彩色彈珠,痴傻地出神。
這些彈珠,是田野送給她的,很久很久以前,在她還是個叛逆的小女生的時候——
第1章(1)
那年,黎妙心十一歲。
不太像兒童,卻也算不上是個少女,介在未熟與半熟間的年齡,初潮還沒來,胸部已稍稍隆起。
頭發削得薄又短,想當自己是男孩,偏偏清秀的眉目與縴細的身材,一眼便讓人認出是個女生。
好討厭的年紀。想裝小,沒那份天真幼稚,想扮大人,又會被譏笑未成年,不上不下的,真麻煩。
黎妙心不喜歡這時候的自己,除了不曉得該如何面對自己生理的隱微變化,更因為她被迫搬離熟悉的環境。
她是在台北出生的,也在台北長大,無奈有個不成材又好賭的爸爸,媽媽受不了,跟情人跑了,爸爸養不起她,只好把她送回鄉下老家,托付給女乃女乃照顧。
她從繁華的大都會搬來這偏僻的鄉間小鎮,小鎮上每個人都彼此認識,每個屋檐下的新鮮事都躲不過鄰居的耳目,人人都是天生的Spy,以包打听為樂。
她才剛到第一天,就有一堆陌生的爺爺女乃女乃叔叔阿姨跑來探望,對她上下打量,挑剔一舉一動,每個人心中都拿著計分板,暗暗為她打分數。
她快煩死了,偏偏還得裝出知書達禮的小淑女模樣,免得壞了女乃女乃在這里慈藹和善的好名聲。
女乃女乃開了一間小面店,親手揉的面條香Q有勁,湯頭費心熬煮,滋味濃郁,在小鎮上算是小有名氣,很多人都愛這一味。
吃面兼嚼八卦,小面店里鎮日人潮川流不息,她也成了動物園里最受歡迎的寵物,免費供人玩賞。
快瘋了!
當她感覺自己將要撐不住臉上有禮貌的假面具時,女乃女乃得了重感冒,必須躺在床上休息,面店暫時歇業,她也總算能放松,喘口氣。
這天,細雨綿綿,飄不停,雨針刺在頰畔,不痛,只是濕答答地令人心煩。
別扭的十一歲,別扭的四月天。
黎妙心獨自到鎮上唯一一間小超市買菜,補充生活用品,提著大包小包走出店門口時,春雨仍綿密地織著。
她懶得撐傘,走在一圈又一圈的水窪上,清澈的水面映出她縴細孤單的身影,她看著,忽然有些不忿,懊惱地踢路上小石子。
邊走邊踢,不一會兒,她瞥見一只啤酒易拉罐,想起那個好賭也好酒的父親,心頭更悶,小腿用力一踢。
啤酒罐飛越空中,劃了個美妙的弧度,咚一聲,無巧不巧地砸在前方一個少年背上。
少年穿著連帽T,正專心地練習跑步,這天外飛來一擊,嚇他一跳,莫名其妙地回過頭,望見一個瘦小的女孩。
黎妙心知道自己做錯事,卻不想道歉,瞪大一雙圓圓的眼楮,挑釁他。
少年皺眉。「剛那罐子是你踢的?」
「是又怎樣?」
「踢到人不會道歉嗎?」
「為什麼要道歉?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過不小心踢到人就該道歉。」少年撿起罐子,規矩地丟進附近的垃圾箱,然後走向她。「快說對不起。」
黎妙心撇過頭。
「快說。」少年伸手將她臉蛋扳回來。
「不說就是不說!」她怒視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要這樣耍脾氣,誰教他偏偏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招惹她。
少年眯起眼。
她也眯起眼。
兩人四目相對,無言地以眼神角力,終于,少年認輸了,無奈地揉揉她的頭。
「算了,不跟你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