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長干行李白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第一章
一本嶄新的《全唐詩》被放在小小的膝頭上,主人那只雖然小巧稚女敕,但卻修長白皙的手,悄悄撫過面前紙上那一頁的幾行文字。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喜歡這兩句詩,就像喜歡家中昨天剛剛產子的母貓一樣,是鑽入心底,不得不疼惜的那種喜歡。
此時這本書的小主人靜靜地坐在小竹凳上,一手托著腮,眯著那雙月牙般漂亮的黑眸,嘴角還掛著與世無爭的笑意。
啦一聲,突然間,一顆小石子打在書上,然後是個清脆洪亮的大嗓門穿透過來——
「齊浩然!你答應過今天要陪我去池塘邊的!還在那里發什麼呆?」
小男孩緩緩抬起頭,有點無奈,又有點討好似的,依舊在臉上掛著那種寧靜的笑容,「不去好不好?我找到一本好書,我們一起讀書吧。」
「誰要讀書,我才不要!你要讀成秀才嗎?」
迎面「飛」過來的那個人劈手將他膝頭上的書搶過去,一手氣勢洶洶地插在小腰上,另一只手伸出食指點著他的鼻子。「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說話不算話!說好了今天要和張家豆腐坊的那個小胖子在池塘邊一決高下,你是不是不敢去了?」
「小姐,夫人昨天說要您不要再打架了,說您應該有個女孩子的樣子。」他苦口婆心地勸導,希望她能改邪歸正,棄惡從善。
沒想到這番好心惹得來人更加柳眉倒豎,銀牙一咬,腳尖一跺。「好,那我自己去!他們要是把我打死了,你也不要給我收尸!」
「小姐,等一下!」小男孩慌忙將書丟在凳子上,跳了起來,追在她的後面。
每次只要她一瞪眼,或是一頓足,他就無計可施了。
她的衣裙是桃紅色的,在風中一搖一擺煞是好看,就像她的臉色一樣,永遠如桃花般艷麗,帶著些與生俱來的刁蠻和驕橫。而他,常穿月白色或淡藍色的長衫,雖然還年幼,但是外人常說他看上去閑雅恬靜,比她更像個女孩子。
小女孩走出幾步,又突然煞住腳步,回頭大聲對他說︰「不是不要你叫我小姐,怎麼又叫了?」
「我爹說,小姐就是小姐,尊卑有別……」
話剛說一半,就被她一揮手打散了後面的句子,「好煩好煩!你那麼乖,就听你爹的,可是你爹再凶,也要听我爹娘的。我爹娘都說了,要我們不要拘泥什麼主僕之名,所以你也要听我爹娘的話,以後只許叫我的名字,不許叫我小姐!听到了沒有?」
「听到了。」他眯著彎彎的笑眼,順從地應著。其實他也喜歡叫她的名字,總覺得那樣彼此稱呼姓名的話,听起來他們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現在其實他們也是一家人,只不過在外人眼里,她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大小姐,而他只是一個隨身伴讀,他家世代為她家做事,他的父親如今是她家的管家。
說起小姐的家世,那真的是很顯赫了,全東岳誰會不知道「慶毓坊」的大名呢?
慶毓坊是皇家多年的絲綢織造,負責采辦織造宮里所需絲綢。她母親是當今慶毓坊的當家,父親則是江湖上一位成名多年的劍客。
白家的規矩,向來是只許女性接掌當家的位子,家中的孩子無論男女都必須遵從母姓,但是到了這一代,因為她父親堅持要有一個孩子從自己的姓氏,而小姐生下來之前,上面也已經有了一個姊姊,所以白家當家就依從了丈夫,讓小女兒隨了夫姓,姓于,取名佳立。
或許因為好好的一個女孩兒叫了個不男不女的名字,也或許是她父親來自江湖,抑或許是白家女孩兒的血脈里天生就有些強悍不安分,所以于佳立雖然身為女兒身,卻像個男孩子一樣活潑好動,一天到晚總是把打打殺殺放在嘴邊,氣魄之大,比她那位在江湖上名聲赫赫的老爹甚至還要張狂一些。
瞧,這不是昨天在書院里和張家豆腐坊少東家的吵了架,今天就非要和人家去決斗了嗎?
可齊浩然就不一樣了,他不會打架,他這個伴讀比大小姐還像樣。跟著她進了學堂不到一年,就已經把三字經、百家姓、千家文、弟子規背得滾瓜爛熟,每當先生考學問時,他都是第一個張口,朗朗回答,讓先生樂得頻頻點頭。
學多了文章,讓他本來就很沉靜的性子也變得越來越有書卷氣,他時常勸誡于佳立,「君子動口不動手,安身立命在文章。」
每到這個時候,于佳立就會狠狠地翻一記白眼給他。「少和我說這種無聊的大道理,我听老夫子說得天天都在頭疼!我又不是君子,又不靠文章安身立命,我娘說了,我長大後就是幫姊姊算算帳,將來找個好婆家趕快嫁人就行了,她不指望我能光宗耀祖。」
每次她用這種話來堵他的嘴,他也只能嘆氣,憋住後面要說的話。
快要走到池塘附近的時候,齊浩然忍不住拉了拉于佳立的衣袖,就見她不耐煩地問︰「又怎麼了?如果是要和我講道理,你就先回家去。」
「不是,我是想提醒你,池塘那邊可能有埋伏。」
「有埋伏?」她一下子警惕起來,眯著眼往池塘那邊看去,沒有看到一個人影。「你不是故意嚇我吧?」她狐疑地問。
他拉著她躲到旁邊幾棵大樹的後面,指給她看,「你瞧,池塘里有好幾片荷葉對不對?」
「對啊,那又怎樣?這本來就是荷花池。」
「但是昨天上學時我們路過這里,我記得荷花塘里一片荷葉都沒有。」
「沒有?」她想不起來了,雖然天天從這里走,但她向來粗枝大葉,不記得周圍到底有什麼景致,如果不是約了小胖子在這里決斗,她甚至不會多看荷花池一眼。
齊浩然很認真地點頭,「對啊,因為夫子昨天教我們背李義山的詩,你記得吧?」
「不記得。我最討厭李義山的詩,唧唧歪歪不知道說些什麼!」她蹙起漂亮的眉毛,不滿意他的故弄玄虛。
「那首詩叫‘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兗’,其中有一句是‘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听雨聲’,所以昨天下學時我特地想來看看這里的荷花,可惜時令不到,連枯葉都沒有了。」
于佳立听他唆唆地說了一大堆,終于說到重點,巴掌大的小臉上,那雙格外清亮的眼楮里一下子迸射出燦爛的光芒,「哈,我知道了!這幾片荷葉一定是他們從什麼地方找來的,然後他們就藏在水里!」
齊浩然點點頭,「我記得豆腐坊有時候還會代賣一些豆腐做的菜肴,其中有一道叫‘荷葉豆腐香’,所以他們家一定會儲存很多荷葉在家中。你看那幾片荷葉的中間不是有幾根竹管嗎?那應該是幫著他們喘氣的。」
于佳立冷笑一聲。「他們還真會想,這麼冷的天氣,不怕凍病了?看來如果本姑娘不好好收拾收拾他們,他們不會知道我的厲害!」
「小姐,手下留情,夫人上次說了,如果小姐再惹事,就要把小姐關起來。」
于佳立眼珠子一轉,「那我也不能便宜了他們,你站遠點,看我做就行了。」
齊浩然見她露出壞笑,就知道她又有了什麼鬼主意,只能提心吊膽地看著她從地上撿起幾枚小石子,躡手躡腳地輕輕靠近池塘邊,接著曲指一彈,咚咚幾聲,那幾枚小石子便落在幾根竹管上,將竹管的出氣口封了個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