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讓他想不到的是,邱劍平淡淡地一笑,像是對他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大小姐還是這個脾氣不改,不管是新來的還是舊有的,都要給人家改成染料的名字。」
「啊?」皂斗這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名字這麼奇怪,原來是染料?那這麼說來,什麼茜草啊、墨煙啊,只怕也都是染料的名字吧?
那,邱大哥的名字呢?該是個特例吧?為啥他可以是特例?
皂斗想問,又沒敢問,只好將熱水倒入木桶之後乖乖出了門,並將房門掩上,可才剛走出幾步,里面便傳來閂門的聲音。
咦?這邱大哥還挺害羞的嘛,洗澡還怕人看?
隨即他在台階上坐了下來,開始哼唱家鄉的小曲,「大姑娘我上轎心里亂喲,呀呼呀呼嘿,不知道媒人說的那個相公喲,到底是俊還是丑,呀呼呀呼嘿,可憐我二八青春正年少喲,從此就離了爹娘,背井又離鄉,呀呼呀呼嘿……」
听著外面古里古怪的小曲兒,邱劍平啞然失笑,這個叫皂斗的少年倒是一派純真,天性樂觀,相比之下,他今年也不過十八歲,看上去卻少年老成,要是不特意說,只怕所有人都當他已經二十多歲了吧?
眼看熱氣已經充滿整個房間,他也依稀能聞到自己身上汗漬的臭味。這幾天拚命騎馬往回趕,身上肯定是髒得不行,該洗一洗了。
終于,他解開了黑色的外衣,搭在一旁的屏風上,劍,依然放在手指瞬間可以模到的地方,這是他自幼以來的習慣。
身上的中衣還沒有月兌,他月兌衣服的動作比起他出劍的動作真是慢太多了,那一個個的衣扣總像是系著很沉的繩子墜在手腕上似的,讓他不得不用最舒緩的動作完成。
解開最上面的一顆扣子之後,他沒有繼續解下面的扣子,只是用旁邊干淨雪白的浴布沾濕了水,輕輕擦著脖頸上的污垢,然後再解開腕子上的衣袖,將衣袖綰上,露出大半截胳膊,再用布擦拭。
就這樣,他用最費勁的動作「洗」著自己的身體,足足洗了有一個時辰,才確定將自己身上的污垢汗漬大致清洗干淨了。
此時,就仿彿是刻意算好了時辰一樣,有人在外面敲著房門,他拉開門閂,看見站在門口手捧新衣的人,並不是剛才唱曲的皂斗,而是大小姐白毓錦。
她的黑眸在他身上滴溜打了個轉後,很是失望又很是意料之中地嘆口氣,「劍平啊,你每次這樣洗澡不覺得累嗎?」
邱劍平對于她的到來似乎並不意外,雙手接過她手中的衣服,「謝大小姐賜衣。」
白毓錦移步走進房內,毫不避諱地一邊打量著屋內陳設,一邊絮絮說著,「這衣服是我親自替你做的,肯定合身,不過還是想看看你穿上的樣子。」
他聞言將衣服套在身上,系好帶子,她則退後一步瞧著,然後滿意地點頭。
「果然和我想的一樣,只是……劍平,你總是板著一張臉,時間長了會變老的。」
她又上前一步,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毫無防備之時突然翻過他的手掌,驚呼道︰「哎呀,怎麼手上有這麼大一條傷口?」
他本人倒不以為意,「路上遇到幾個強盜攔路搶劫商隊,屬下幫了個小忙。」
「別人的死活有那麼重要嗎?」她撇撇嘴,「值得你把自己的性命都賠進去?」
「誰的命都是命。」邱劍平剛想解釋幾句,就被她一句話頂了回來——
「別忘了你是我的人,只負責保護我。」
白毓錦很少用這麼冷冰冰的口氣和他說話,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表情不善,于是她忽然面色一轉,又露出嫵媚的笑臉,輕晃著他的手腕說︰「我是怕你出事啊,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的,劍平,你讓我怎麼辦呢?」
這嬌儂低語,以及翻臉如翻書一樣容易的性子,讓他無言以對。他知道大小姐向來喜歡逗弄他,所以對付她的唯一辦法就是裝聾作啞,否則自己若回應上一句話,只怕大小姐還有四五百句話在後面等他。
在晃著他的手腕時,她的視線無意中落到他身後一張小桌子上,那里放著一個紙包,還用細繩捆扎好。「那是什麼?」
她放開他的手好奇地走過去,打開一看,露出驚喜萬分的表情,「冰糖葡萄?」
拈起一顆放在口中,又甜又軟,就是她心心念念惦記了許久的那種味道,她忍不住回身抱住邱劍平的胳膊,甜膩膩地答謝,「劍平,原來你早就知道我的心思,所以特意跑到京都去給我買點心,我還怪你遲歸,真是該打。」
他掙了兩下才掙開她的手,「這是屬下該做的,大小姐不必如此客氣。」
「我不是客氣,我是高興嘛。」她又拈起一顆,放到他的唇邊,像逗弄小孩子一樣細聲道︰「來,張開嘴,你也嘗嘗看。」
邱劍平躲也不好,不躲也不好,只得勉強張開嘴,將那顆葡萄含進嘴里。
「真是乖,你要是一直都這麼乖就好。」她似乎話里有話,但又不多說,只將話題一轉,「今天那個討厭的孫家少爺又來了,想佔我的便宜,哼,我讓他掏了一千五百兩銀子來買我的錦緞,看到底是誰佔了誰的便宜。」
他不禁失笑,「他到底不是斗心眼的人。」
「對了,就是這樣笑啊,你這樣笑最好看。」白毓錦輕拍了拍他的面頰,「下個月又是錦月,你陪我一起去盤錦的集市上看看。」
「是。」邱劍平拱手,「大小姐先請去忙吧,屬下還有行裝未及檢查。」
「嗯,一會兒到賬房來找我哦。」
白毓錦翮然離去,但他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再度將門閂住,快步走到木桶旁,水還有余溫,這一次,他的面色有些發青,飛快地解開外衫,月兌下中衣,在他的身上纏裹著一層厚厚的白布,白布上還有血絲滲出。
他一層層地解開白布,最後露出一條很深的傷口,就在鎖骨之下的位置,剛才大概是白毓錦拉扯的力氣有點大,所以將傷口撕裂了一些,讓本已結痂的傷口又開始流血。
不過……在那清瘦的鎖骨之下,還有一層白布緊緊包裹在他的胸前,而且很明顯的,這層布並不是為了纏包傷口——那起伏的弧度,以及厚厚的圍擋,仿彿是掩蓋了什麼天大的秘密。
他向來堅毅的面頰直到此刻才露出些微虛弱之態,失了血色的唇辦比起一般的男兒似乎要精致許多,連耳邊鬢角都比普通的男兒干淨清爽。
拿起浴布,他用溫水擦淨了流血的地方,再一件一件將衣服重新穿好。
他,依然還是那個邱劍平,永遠守護在大小姐身邊的護衛,永無差錯,永遠堅韌的邱劍平。
第二章
「爹臨死前非要讓表舅一家來管賬,我總覺得不大放心。」
白毓錦翻著厚厚的賬簿,眉心蹙緊,「表舅那個人看上去穩妥,不過印堂發灰、眼神凝滯,一看就有問題。」
邱劍平站在旁邊沒有說話,以他的身分是不宜在此時開口評論東家的親戚,不過她是定要他開口,所以逼問了一句,「你覺得呢?」
他遲疑了片刻,「我對他家的人不大熟悉。」
「嗯?怎麼會不熟悉?小時候我上樹去摘花,結果掉下來摔破額頭,你被我爹罵了一頓,當時表舅還趁機踹了你一腳,難道你忘了?那種人,就是為虎作倀的勢利小人,向來都狐假虎威。」
說起當年的事,白毓錦至今還憤憤不平,「我摔破頭,關他什麼事?你是我的人,他憑什麼來動你?不過,那次之後我也沒讓他好過,我在他的茶碗里下了點巴豆,讓他整整跑了三天茅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