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燈 第22頁

白衣使者送來冰水和菜單,我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透過杯子的邊緣放眼出去。他的臉色顯得蒼白,濃密的睫毛垂著,一本正經地看著菜單。侍者走去,他打開了一份報紙,使我有機會舒筋松骨,東瞧西望;一時覺得自己這般饑餓得緊哩!他放下報紙,女乃黃色的濃湯來了,接著是大牛排。我心想我真不希罕他帶我到這兒來花冤枉錢,一面拿起刀叉,咀嚼了好半天。我得說我不是一個肉食者,一年到頭難得吃盡幾磅肉,這也許和我的腰肢大小有直接的關系。我並不為著怕胖而不食獸肉,只是,我常常想︰獸食人和人食獸,這其中的差別有幾呢?這世界上注定「弱肉強食」的規律嗎?我噓了一口氣,不自覺的一抬眼,接著他的目光。但……卻毫不躊躇的立刻垂下眼皮看牛排,既然看牛排,剛才想到哪里了?對,想過小腰肢。那回我在路上走,听見有人說︰「看這個女孩子的腰肢多細呀!」另外一個說︰「我真想把它捏一捏,管保一捏就斷的。」我回頭朝他們看一眼,那兩人面紅耳赤的掉頭去了。王眉貞說我命里遇著的都是好人,不然的話,不把我的眼色當是一種調情才有鬼哩!好,我相信自己命里遇著的都是好人,只有我諒解他們的即使是惡念的出發點,而對這些不妨忽視的過錯,不予計較和夸張;就如水越所說,他們心中的一隊向善的小兵,終有得勝的時候啊!但是,我真也有對自己不甚了解的地方,就拿對面這個人來說,為什麼就一分一毫也不放過他呢?不要說我能寬恕他的過錯,就是他沒有什麼過錯,我也要無中生有的吹毛求疵。兩星期前吵架分手後,我總不肯承認自己有什麼不對,更不用說願意向他求和豎白旗。對他的一天過了一天不來理我,也更是越想越有氣。看看過了一個星期,我曾像「天方夜譚」中那個被封在魔瓶里沉在海底的魔鬼那樣的發了誓︰今後,水越再來,不但要給他一百二十個的不理,不理之外再加什麼懲罰,我雖曾咬緊牙根想,不幸還不曾想得出。我不知道自己的誓言竟又是這般的不堪一擊,我乖乖地讓他拉了兩下校車上的鈴,如今,又毫無主意的切著這塊一點兒也不听指揮的大牛排。

對面的人喝著熱咖啡,我推開未盡的隻果餅。唱機里播著《魂斷藍橋》的主題曲,記得那回我們一同看這電影,那男主角含淚獨立橋頭,水越的左手握疼了我的在我們胳膊掩蔽下的右手……咖啡的熱氣裊裊上升,我缺乏訓練的拿起牛女乃就加,一下子杯滿了,又加進四塊方糖,托碟也滿了。然後長頸鹿飲水般的伸長脖子喝了兩三口,苦澀澀的,這才放進小茶匙,攪了好一會兒。移近面前來,頭一低,一綹發卷被電風扇送入咖啡里。天啊!我還能憋得住不笑嗎!

我的笑發自最內心,沖散了滿天的陰霾和虛假的矜持。陽光這樣的美麗,風又這樣的涼爽,雖然這碎石子的路踏起來有點不平穩,但周圍是這般的幽靜,樹木又是這般的蒼翠。身旁的人沉默無言,我卻開始和清晨小鳥樣的吱喳不休了。我說他不該不明事理,曲解是非,又加晴雨不定的心情,矛盾無常的性格。自尊和自卑並行,理論和現實齊失。我越說越起勁,越來越嘮叨,甚至天理、良心,該用的,不該用的,都搬了出來。我還聲色俱厲的論著人和禽獸,女人和男人。水越像一截呆木頭,不但沒有話,標卻也沒有。這樣我的氣惱又改變了路線,說世上最殘酷的莫過于像他這樣如同一截呆木頭。我的口開始累了,我的腳還緊緊地跟著他的。什麼時候他引我穿過一面殘缺破損的圓月門,到了這一片荒涼的所在;滿眼怪石,像一只只蹲伏不動的黑獸,一棵孤獨的老凸樹,駐足亂石里對著自己寂寞無伴的影子。他領我坐在長滿青苔的石塊上,站在我面前,俯首望著我,幽幽地開口道︰

「演講完畢了嗎?」

我張大眼楮,他的臉愈來愈近,直到他的唇停在我的額角、眼楮、鼻子、雙頰,最後,我的嘴唇上。我什麼也不知道,只覺得他的嘴唇灼熱,熱氣傳遍了我全身。

下一次見面的時候,水越告訴我︰他的母親已經再婚了,對方是一個姓馬的,當年他父親的朋友。她變賣了全部的家產,用力清償他父親生前的債務。

我說他母親的再婚是無可厚非的,他的父親既然死去,兒子長大也勢將邁上自己的路。這不復是十八世紀,人們不當以幸災樂禍的心,來歌頌別人飲喝苦汁;而對別人有勇氣爬出命運的陷阱,橫加毀謗和阻撓。

水越淡淡地一笑,眼里凝著令人費解的光。不知道是贊同我呢,還是別有意見。但我可以覺察到他內心的苦楚和不安,那不是言語筆墨所能夠描摹,也遠非我這涉世未深的人能夠了解的。

「我母親問我暑假回不回去,到她那——那姓馬的家里去。」

「暑假你要回去嗎,水越?」

「如果我想舍棄我的天堂的話,你想我會嗎,淨華?」

我們真的把整個的暑期生活安排得如同在天堂里。我們游遍了山林、田野、溪旁、水上……山林里迎著晨風,看太陽冉冉上升;田野中奔跑,讓清風吹散頭發;小溪里涉水,用手帕結成漁網,捕著永遠捕捉不著的小魚;水面上泛舟,我唱他和,他唱我和。夕陽西下,我們的影子那樣的長。夜來香棚底,我為他講故事;月色朦朧,花香撲鼻,我伸著兩個手指頭,說道︰

「兩個姊妹,姊姊聰明,妹妹美麗,……」

水越的眼楮像月光下的湖水在蕩漾︰

「有你這樣聰明,這般美麗?」

「不許打岔!」我說。

月亮躲入雲中,他擁住我,他的唇壓上我的,喃喃地說︰「我打岔了。」

秋風起了,我這是時候,應該領水越見我的祖母;也許我早就該那樣做,在他第一次吻我的前一天。但他那樣出我不意地吻了我,使我來不及準備。之後,我還不敢十分確定,我和水越便就是一對人們所說的「戀人」。但是我想︰打現在起,我不能再讓第二個人吻我。有一天我對他說︰

「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水越。」

他看看我,手里拿一根樹枝,不停地劃著地面。

「你听見我說的話沒有,水越。」

「我是一個野孩子,怕她會不喜歡我。」

「誰?怕誰會不喜歡你?」

他不答,用樹枝在泥沙上面寫了兩個大字︰「祖母。」

「她會喜歡你的。」我笑著說。

「可是我不想見她。」

「可是你一定見得她!」我刁頑地說。

「我從來不曾要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是不是?」

「是的,可是我沒想到你會不願意。」

午後,祖母戴著渾圓形黑邊的老花眼鏡,坐在安樂椅上為我補綴夾衣。我捧住一本書,無精打采地一直翻。多寶姊在院中掃落葉,忽然拉開破銅鑼樣喉嚨大喊道︰

「小姐,小姐!客人來啦!」

我扔下書本跳起腳,跑到窗前向下一看,可不是,那頑固的人正踏著四平八穩的腳步走過池旁來了。我慌忙跑回祖母身邊,摘去她的老花鏡,取走她手上的針線,在她耳邊咕唧了一句。老人家眯著眼,沒听清楚。

「我說,女乃女乃,水越來了呀!」

樓梯上一陣響,首先亮相的是多寶姊,一張合不攏的嘴,滿臉看賽會游行時才有的表情,這時肥胖的身體往右一閃,雙手扶在牆上。水越一切如常,只是手上多了一盒什麼,腳上的黑皮鞋額外的擦了一些油。他那表情豐富,卻永遠逃不過我的眸子中露著羞澀,而又有些許疑慮;略俯著頭,含笑而拘謹的左嘴角微微提著,像要望透她的內心般的望著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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