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仁慈,她有心機、有成算,卻從不對人使手段,但被欺到頭上,她也不是軟柿子,那樣的人最適合那樣的環境。母後曾說︰‘同是後宮可憐人,何必相殘相害?’
「她的性情、教養影響了五皇弟和七皇弟,我們都認為與其在後宮爭這一畝三分地,不如自我茁壯羽翼,以謀日後高飛。」
她輕輕吐氣。「幸好你被養在皇後膝下,以後,日子便慢慢好起來了,對吧?」
「對,皇後娘娘找來柳姑姑教我說話禮儀、人情世故,柳姑姑常把我抱在懷里,不厭其煩地對我說話,兩年後,我終于有了人樣。」
「然後呢?」
「我終于可以走出宮、走入人群,走入一個我不曾見識到的世界。我從人牙子手中買下一個小廝,我給他取名蕭夜,他和我一樣傻氣,我們變成最好的朋友。
「然後一個憑空出現的男人,他逼著我們喊他師父。別人越是逼我,我越是反抗,我從不喊他師父,他還是將一身本事教給我,因此我嘴巴上不承認,心里已經認定他是師父,比起父皇找來的太傅,我更喜歡跟著他做學問。
「我念書、習武,父皇發現被狼群養大的我,比起文治更適合武功,十二歲那年,我爭取上戰場歷練,父皇沒意見,但母後、太子哥哥和五皇弟、七皇弟眾口如一,不準我做這麼危險的事。」
「可你還是做了?」
他咯咯笑著。「對,我和蕭夜、師父趁著夜黑風高偷偷離開後宮,我們加入軍隊打了幾場勝仗、立下戰功,之後更是深入大漠砍下匈奴王的頭,我和蕭夜本想一股作氣滅掉擾我邊境上百年平靜的匈奴,但師父阻止我。」
「為什麼?」
「一來,匈奴北方是羅剎,有匈奴作為門神,擋住羅劑入侵,不是壞事。二來,匈奴在大漠生活,比起我們更了解沙漠地形、氣候及作戰方法,當初我們能一股作氣殺死匈奴王,直到現在我都認為自己太幸運。
「我們沒有遇到塵暴、流沙,而匈奴王怡恰舉族大搬遷,如果不是老天爺助我們一臂之力,怎麼可能打勝?
「費了些年,我們立下基業,父皇封我北陽王,封蕭夜一品大將軍,聯手無縛雞之力的師父也成了驍騎將軍。」
班師回朝那日,回想父皇看著自己的目光,第一次,他真真確確感到父皇為他驕傲,也是第一次,他覺得這個三皇子做得有滋有味。
听著、笑著,徐皎月很清楚,這麼輕松的形容里其實包含了多麼艱困的情景,不過她樂意听,樂意分享他的一切。
她問了他,他也回她,他們一路走一路說話,都想把對方這十幾年里發生的事一一挖掘。
「以前,娘待我很好的。」
「現在,並不好,」這是肯定句,他很清楚並且確定。
「那是因為我害死哥哥。」
「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那是連她自己都害怕回想的事,猶豫片刻後,她握緊他的手,緩緩開口。
六歲那年,新任知府為贏得民心,在城里設花燈會,她很想去,哥哥便央求女乃女乃帶他們進城。
那天她多高興啊,從來沒看過花燈呢,雖然在系統大娘提供的畫面里看到過,可終究觸模不著。娘親把他們兄妹打扮得漂漂亮亮,還在她頭上綁了紅色頭繩,兩人像金童玉女似的。出門前,娘還叮囑哥,得好照顧妹妹。
扮哥拍胸脯保證了。
豈料,他們卻被拍花子綁走,趁壞人不注意,哥哥帶著她溜下馬車。
他們慌不擇路,一路奔進山林,夜黑風高分不清楚東南西北,有路就逃。
但壞人窮追猛打,眼看就要追上來,哥哥見她跑不動,把她藏在山洞里,自己去引開壞人。
仿佛有預感,她緊緊抓住扮哥不想松手,深怕一松開就再也見不到哥哥。
誰知,她的預感無比靈驗,那是她最後一次……握住扮哥的手。
她被人找回來時,嚇得連話說不清楚,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救的,卻忘不了女乃女乃猙獰的目光、憎恨的面容。
幾天後那些壞人被抓,他說在追逐當中,哥哥摔下山谷。
那麼深的山,就算成年人掉下去都活不成,何況是個孩子?官差入山谷找人,沒找回哥哥,卻找到衣服碎片和尸骨殘骸,他們說哥哥的尸體被野獸啃了。
听到消息,娘暈死過去,女乃女乃認定她是掃把星,她承受所有來自大人的壓力。
女乃女乃發狂,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搖得她頭暈目眩,女乃女乃還打得她皮開肉綻,怒道︰「為什麼死的不是你?為什麼是我的心肝寶貝?徐家對不起你什麼,你要害死我的福娃……」
眨眼功夫,她從單純無辜的小女孩變成殺人凶手。
女乃女乃又哭又叫,抓起長凳就要往她身上砸,是爹爹攔住她,要不……她會和哥哥一起死在那年。
娘哀莫大于心死,她連活下去的都沒有,她傻傻地流淚,到最後甚至連米湯都灌不進去,爹氣急敗壞,用力甩上房門,對著母親大罵。
後來聲音小了,徐皎月不知道爹爹說了什麼,慶幸的是,娘恢復生氣、重新開始正常生活,只是在那之後,娘看著她的眼神中充滿怨恨。
她想過,是不是因為恨她,娘才能活下來?如果是,那麼就恨吧,她願意承擔。
這些年她過得很辛苦,卻不肯抱怨,便是在董裴軒面前也不肯透露一絲怨懟。
徐皎月認為那是自己該得的,只是……娘的恨、爹的冷漠像把刀子,時不時往她胸口捅一刀,痛得她心痛難當。
第六章 大哥哥,原來是你(2)
他啞聲道︰「當初,我不應該放你回家。」
她笑彎眉毛,回答,「如果我不回家,你就不會在山下徘徊、不會被抓、不會有今天的造化,就算我們很厲害,能夠躲過寒冬饑餓、平安長大,現在的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兒?連話都說不清楚,披著獸皮的狼子狼女?」
他沉默,她沒說錯,事情總有喜憂,沒有絕對的好壞。
「月月,等這邊的事了結,我必須前往南邊,最慢過年前後就會回京,我和董叔約定好在京城見面,到時你和他一起進京,好嗎?」
「進京做什麼?」
「我喜歡你,我要娶你。」
她望著他,清楚這句話他講得多麼鄭重,但……她已經十五歲了,宅斗手段懂得不多,人情世故倒知道不少。
斑高在上的北陽王沒道理娶小村姑,皇帝、皇後絕對不能放任這種事,看重他的太子更不可能同意這事。
就算他夠堅持,就算她勉強嫁進北陽王府,光是口水都能把她淹死。所以最好的狀況是當姨娘、侍妾,對吧?
然而,想成為盛寵不衰的姨娘得有容貌作基礎,她有嗎?她有的不過是那段幼時共同生活的記憶。
也許在他最辛苦的日子里,那些天的淡淡微甜會讓他感到寧靜、舒心,但她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會把日子過得越來越美好、順利。
當生活中充斥太多幸福,那點微甜早晚會讓他丟到腦後去,所以她不敢在他身上奢望一輩子。
對于一輩子,她有強烈的追逐,她是個缺乏愛的女子,她需要男人一生關注。
沉默,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也沒有繼續勸說,也只是凝睇著她,許久許久,他嘆口氣。「你必須學著相信我。」
徐皎月點點頭,她當然相信他,她只是不相信這個時代、這大環境。
他們來到池塘邊,池水和過去一樣清澈,還是一樣滿池的游魚。
徐皎月想起他用牙齒撕下最女敕的魚月復肉喂到她嘴邊,眼底酸酸的,他對她很好,不管是以前或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