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就是她的嫁衣?
繡著彩鳳的金線、織著牡丹的花邊,絲綢的光澤、軟緞的明滑,交織成繁華綺麗的一片,讓人看了只覺彷佛站在刺目的太陽底下。
寬大的外衣里邊是修長的中衣,修長的中衣底下是如花瓣四散般的長裙,一件套一件,層層迭迭,像裹棕子又似一座層層而上的塔。
衣不離冠,新娘子更要一頂華麗的冠帽來配。
那頂冠帽倒是純淨的黑色,如扇的形狀。顏色雖比衣衫清爽一些,但瓖了珠玉,墜了紅色的流蘇,戴在頭上極其沉重。
這冠帽,俗稱「旗頭」,又名「宮裝」。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滿人還未入關的時候,這樣的冠帽是不存在的。那時候滿族的女子,頭上只有一束如扇的發髻,而髻邊只插著一支精巧的首飾,或是一朵絹做的花,看起來清爽可人。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發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這種又沉又重的冠帽--巨大的扇形似要直沖入霄,彷佛虛偽的假發,十分可笑。
爆里的妃子,都戴這樣的帽子,似乎她們已經沒有了頭發,要靠這一方黑乎乎的東西遮丑。
滿人的祖先在馬背上打下江山,滿人的女子也曾跟男兒一樣英武,若是他們看到後輩甘願把自己困在如此行動不便的裝束里,不知會作何感想?
黑絲絨的旗頭倒也罷了,偏偏有的女人為了顯示身分的尊貴,用黑玉替代絲絨。
呵呵!黑玉加上瓖嵌在其間的珠翠……戴上那樣沉重的冠帽在花園里走一遭,沒壓斷脖子,也會暈倒。
如此行為,在海瑩眼里,只有兩個字可形容--可笑。
總之,這套嫁衣,從上到下,她都不喜歡!
「格格,您快把這嫁衣試試吧!裁縫們都在外邊候著呢!離您出閣的的日子不遠了,若是這嫁衣不合身,他們也好有時間拿去修改。」小丫鬟月兒彷佛是自個兒要出嫁似的,急得團團轉。
全府上下,這會兒恐怕只有她--海瑩格格,最為悠閑。
她蹺著二郎腿,光著腳丫子,坐在前後擺蕩的搖椅上,嗑著瓜子。
出嫁在別的女孩子眼里是人生大事,可在她眼里,卻是一樁萬分不情願的事。
因為,她不滿意爹替她定下的額駙,更討厭指月復為婚這種腐朽的行為。
據說那年皇上登基不久,白蓮教便在全國四處作亂,她那個平時不怎麼會打架的阿瑪,竟然誤打誤撞地在平亂中救了英勇善戰的宣親王一命,而宣親王為了報恩,當場指天為誓,要與她爹結為兒女親家。
當時她還在額娘親肚子里呢,所以阿瑪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只是笑著隨口答應了一聲。沒想到,十多年過去了,宣親王仍對此事念念不忘,這回她跟阿瑪剛回到京城,對方就登門拜訪,隨後送來豐厚聘禮。
像怕阿瑪會反悔似的,為了表示對這樁親事的重視,宣親王甚至懇求當今皇上出面作媒。
天底下怎麼有記性這麼好的人?唉!躲都不躲不掉。
有了皇上賜婚的聖旨,加上宣親王又是她的舅舅,怎麼躲?
現在,她只有祈求上帝快快破壞她這樁婚姻了。
上帝?!
沒錯,她瘋狂迷信天主教。可這是大清嘉慶年間,北京城里能看見一個洋鬼子都算希罕的事,她身為格格,何以能迷上天主教?
這一切,還是因為她阿瑪--玄德駙馬的關系!
據說阿瑪是天底下最痴情的男人,那一年,額娘長寧公主去世之後,阿瑪是悲痛欲絕,北京城里的一草一木,哪怕只看一眼,都能勾起他的傷心回憶。于是,阿瑪做了一件讓整個皇族震驚的事--帶著年幼的她,周游列國去了。
記得,他們乘著搖搖晃晃的船在漫無邊際的海上航行,經過炙熱的身毒(印度),而後,輾轉來到陰雨綿綿的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和玫瑰綻放的法蘭西。就是在歐洲,她第一次接觸到天主教。
海瑩喜歡看洋人在胸前劃著十字架的樣子;喜歡听他們唱贊美詩的聲音;喜歡教堂頂上盤旋的鴿子,還有那彩色玻璃窗透進的夢幻陽光。
她特別喜歡的,是天主教的一夫一妻制。
在她的眼里,一生只此一人,才能稱得上滄海桑田永不變的感情。
然而,她知道大清的男子絕不會只娶一個妻子。如果他們信奉天主教,大概會略微收斂一點花心,但皇上身為一國之表率尚且能有三宮六院,華夏大地上的男子又怎會清心寡欲?就連最最痴情的爹,在額娘在世的時候,也曾納有兩房小妾。
所以如果要嫁,她就要嫁給一個信奉天主教的男人。只可惜,她的表哥愛新覺羅赫連恐怕連天主教是什麼玩意兒都不知道。
她希望阿瑪能拒絕這門早被他拋之腦後的親事,誰料到,阿瑪被喚醒記憶之後,竟然興高采烈地點頭答應了。
原來,阿瑪周游列國上了癮,打算年底再次前往歐洲,女兒嫁出家門,他便如同卸下一個沉重的包袱,從此可以來去無牽掛。
「月兒,去告訴外頭的裁縫,這衣服挺合身的,不用改了。」海瑩彈掉一顆瓜子殼,盈盈一笑。
阿瑪曾說,她笑起來像一只可愛的小狐狸--只要她一笑,肯定有什麼鬼主意在她的小腦袋中成形。
「不用改了?」拿著嫁衣比劃的月兒滿臉詫異,「可是……格格,我怎麼覺得這袖子有點寬?」
「叫妳去就去,唆什麼?」海瑩把臉一沉。
「是,格格。」月兒只好低頭領命,「您還有什麼吩咐嗎?」
「備馬,我想出門逛逛。」
「格格,是備馬車吧?」月兒語帶驚恐,「老爺上次吩咐過,不許您再騎馬了,免得又被旁人笑話……」
「馬車就馬車。」海瑩很寬容地揮揮手,「總之要快,格格我有要緊的事得去辦。」
嘿!她才不在乎那套嫁衣是否合身,因為,她根本沒打算穿它。此刻,她要去辦件大事,如果辦成,她就自由了。
既然嫁給表哥赫連是長輩們訂下的誓約,那麼違背誓言終究不太好,但如果……表哥休了她,長輩們就無話可說了吧!
被夫家休棄,在別的女孩子眼中大概會無地自容,但在她看來則無所謂。
她知道在法蘭西已經有離婚這樁希罕事,巴黎的街頭更排滿了準備離婚的人群。那些被丈夫「休」了的法國女子,臉上毫無羞愧之色,反而昂首闊步,彷佛非常了不起。
她同意披上嫁衣,但此刻一心向往的,就是離婚的那一天。
只要能重獲自由,她就可以去尋找自己心中真正中意的男子。
佛堂里傳來敲打木魚的聲音,從清晨到黃昏,沒有一日間斷。
赫連沿著鋪滿秋葉的林蔭小道,緩緩走近,一簇低矮的樹枝拂過他的前額,本已緊繃的俊顏蹙了蹙,更顯陰沉。
他討厭听到木魚的聲音,也討厭這座寂靜的佛堂。
誰能料到,這佛堂中整日端坐的並非年邁的出家人,而是一個清雅絕倫的女子。
一個擁有絕世容貌、心地純善的女子,本該被丈夫捧在掌心里,過著世上最無憂無慮的生活,無奈卻在這寂寞的地方與佛珠和木魚作伴。
這個女子,就是他的額娘。
曾經,惠福晉是宣親王最鐘愛的人,她替丈夫生了兩個出色的兒子,本身又長得美若天仙,八旗的貴婦們都十分羨慕她,甚至連皇太後都曾說希望當一個像她這麼幸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