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話還真是比什麼都管用,朱岩桐忍不住失笑。
他們簡單地吃了一點東西,填飽肚子,趁著中午時溫度較高,朱岩桐打算到最近的小鎮去,白若楠雖然怕冷,還是跟著他一起出門。
四周林景淒清卻優美,朱岩桐指著冰湖畔的一大片草地告訴她,短暫的夏季來臨時,青翠的湖畔會開滿各色花朵,鮮艷奪目,宛然變成另外一個世界,這就是為什麼無論春夏秋冬,這塊極地大陸都能夠吸引全世界熱愛大自然美景的游客前來。
他們駕著雪橇穿過林徑,途中只停下來過一次,因為銀白雪地上突兀的車胎痕跡引起朱岩桐留心,拉住韁繩要雪橇犬們停了下來。
「怎麼了?」白若楠又穿得像熊一樣,她好奇地看著朱岩桐蹲在雪地上檢視開進樹林里的車胎痕。
「沒什麼。」朱岩桐折了回來,神情卻顯得若有所思。
到了小鎮之後,找了家較為熱鬧的餐館吃些熱食,他們才前往今日出門最主要的目的地。
朱岩桐將雪橇寄放在鎮上的老店,與白若楠一路步行,越過小鎮後是一大片蕭索的樹林。
「我有沒有跟妳提過,我小時候住在教會學校里的事情?」他像談論天氣般,一臉輕松地道。
「你只說過一次。」自從她發現自己的逼問簡直和揭他的瘡疤沒兩樣後,她就不再問他的過往了。
漫步在林間,天色灰蒙蒙的,已是午後卻看不到一點太陽。
「也沒什麼,我父親死了之後,我還在我母親的肚子里,她一個人回到義大利守著我父親當年和她私會的莊園。本來朱家沒男孩子可以繼承,他們要帶我回台灣,我母親卻完全沒意見。」
當年的他把母親想得很美好,就像學校里和教會里歌頌的,母親的愛、母親的仁慈、母親對孩子無悔的奉獻,他一直告訴自己母親不是不在意,是她一個弱女子敵不過朱家龐大的勢力。
一直到很多年以後,他才看清自己這麼多年來的自欺欺人。
人呵,自欺總有一些不得為之的理由。他忘不了他們來向母親要人,卻又帶他到醫院驗DNA,因為他們從來不相信母親接近父親的理由。如果他真的是朱家血脈,也不過是一件保住朱家江山的工具,強勢的朱沃丹──父親走後朱家的掌權人,他同父異母的大姊,就不用擔心夫家的人會覬覦朱家江山;如果他不是,他們就不需要理會一個雜種的死活。
他當然得自欺,因為不這樣,他不知道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人真正的在乎他、愛他。
「也許,」白若楠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些安慰的話,可是他走在她身邊,低垂著眼,她可以感覺到他的無奈,心里只想撫平他眼中那抹孤寂,「你母親是認為你回到朱家,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顧。」至少物質不虞匱乏。
朱岩桐只是笑。
那年朱沃丹派來的人帶他到醫院去,他趁眾人疏忽時偷偷溜回去找母親,但他知道朱沃丹不會放棄,于是躲在暗處,想等朱家的人離開後再現身。
他躲在衣櫥里,看著母親听到他失蹤的消息後,轉過身,若無其事地繼續擦拭那些已經發亮的相框,繼續每日例行的祈禱與對父親的追思,彷佛失蹤的只是不相干的人;她當然不知道他溜回家了,而是完全對他感到木然。
他一個人坐在壁櫥里,好像被全世界遺棄了,卻沒有哭。
「後來我留在義大利,也是沃丹的主意,」朱岩桐說道,對上面四個姊姊向來直呼名諱,反正他們一直不親,「她說既然我不願意回台灣,那麼就留在義大利,她們找了家校風最嚴厲,聲譽也最好的學校把我送進去。」
校風的確最嚴厲,因為就像監獄一樣,他那時才六歲。
「在學校里,我是修女們最頭痛的學生,」他的語氣就像對朋友談起兒時往事那般,把沉重的過往像風一般傾吐,「因為我老是欺負別的小朋友……不騙妳,我力氣很大的。」說罷,他還得意地笑了笑。
白若楠也回給他一個微笑,卻忍不住靠近他,摟著他的手臂,像情人一般與他依偎而行。
「大概到我九歲時吧!我終于交了一個朋友,叫尼克,跟我同年,是個美國人,他的父親經常在歐洲各地跑來跑去,就把他送到那里,後來他跟我一起蹺課、逃離學校宿舍、在街頭閑晃,後來還一起加入幫派。」
那幾年,朱沃丹不再管他了,因為朱沃丹認為與其把朱家產業交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異母胞弟,不如讓自己或妹妹們的孩子繼承朱家江山,畢竟作為一個母親不可能沒有私心。
「後來有件事情鬧得太大了,我們械斗時被逮捕,幫里的兄弟殺了人,卻把罪證往當時受傷昏迷的我身上推。」殺人斗毆,他卻說得雲淡風輕。
「本來我是完蛋了,不過沃丹出面,也不知她哪來的人脈,說動黑手黨和警方,把我送走。」一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知道,他們讓尼克替他頂罪入獄。
當然他會甘心接受沃丹的幫助,除了不知沃丹要尼克替他頂罪之外,還有另一個原因。
母親在那年自殺了,而她自殺當晚,他還和幫派在街頭殺得眼紅。
後來,他前往倫敦,在那里過了幾年象樣的生活,可是他心里始終抹不去自己是個多余存在的陰影──為什麼是送到倫敦?呵!為了讓他陪伴朱芙蓉未婚生下的小王子,朱璽雅。
當然,朱璽雅在某些方面和他很像,他們都像是被世界所遺棄的,孤僻又孤獨的王子殿下也就他這麼一個朋友。不同的是,朱芙蓉實際上仍關心著自己的兒子,而朱璽雅也有個把他當親生兒子的江任川。
他什麼都沒有。
「我一邊學音樂,一邊組樂團,那幾年的生活真的很不錯,而且老天爺還讓我遇到出獄後到英國投靠親戚,當時正在PUB打工的尼克,他又像過去那樣把我當兄弟,跟著我一起玩音樂、組樂團。」
然後……
「啊!我們到了。」朱岩桐指著湖邊的一棟小木屋。
第八章
小木屋雖然獨自坐落在湖畔,卻是小而精美,只有兩個隔間,為了阻隔濕氣而將地板撐高,屋子里有簡單的抽水機,還有從鎮上接過來的電路線,朱岩桐請了人按時打理這個地方。
朱岩桐在壁爐生起火來,白若楠閑逛似地看著牆上幾幀照片。
那是仍然處于叛逆年齡時的朱岩桐,看起來與現在沒多大出入,只是眼角眉梢少了世故與內斂,多了憤世嫉俗的稜角與年少輕狂的氣焰,他和另一個金發少年,兩人或是卷起褲管在水里捉魚,或是一起站在PUB的舞台上表演,看得出來感情像親兄弟一般。
「要不要喝一點?」朱岩桐從櫃子里拿出酒來。
她今天已經喝了許多,不過還是點點頭。
如果在這個地方再住久一點,她可能要變成酒鬼了。
屋子里唯一可以坐下來休息的地方,是壁爐前那張大藤椅,椅子上鋪著柔軟的安哥拉羊毛墊,看起來很溫暖。
白若楠緊挨著朱岩桐在藤椅上坐下。
「照片里是尼克嗎?」她問。
朱岩桐點點頭,「他大半輩子都在歐洲,跟父親像吉普賽人一樣到處跑,不過他總是念念不忘兒時在阿拉斯加的回憶。」朱岩桐輕啜了一口酒,「這里是他的故鄉。」
白若楠沒有再深入詢問,感覺到很多問題的答案即將揭曉,卻又悄悄害怕那一刻的到來。
浪蕩的歲月總是伴隨著許多無奈與悔恨,那是旁人難以盡知的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