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囚犯 第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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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九年一月中英國蘇瑞郡

亞穆在諾伯瑞爵爺府擁擠的舞廳前暫停片刻,那已足夠他知道獵物在哪里。畢黎柔站在通往陽台的那排落地窗附近。

她穿一件瓖著深藍色細邊的鐵銹色禮服,斑斕的頭發隨興地盤在頭頂,似乎隨時可能掉下來。

亞穆心想她是否還搽以前那種香水,或者又有了新的組合。

他不知道他會喜歡哪一種。對她的很多事情,他都無法決定,而這令他心煩。

至少那惹人厭的丈夫不在這里。畢樊世可能正在倫敦某個妝太花、香水又太濃的蕩婦的腿間,或某個不知名的鴉片館。根據最近的報告,自從搬到倫敦,他的品味、身體和智力都急速下滑。

這正是亞穆所預期。被迫割舍他惡名昭彰的小帝國之後,畢樊世正迅速下沉,他再也沒有能力或意志力重建像「二八」那樣的企業,尤其亞穆運用各種力量,讓他毫無後援。

畢樊世匆匆拋棄在巴黎的那家風月場所,由亞穆悄悄接手並將之徹底解體,各國政府不再飽受種種復雜問題的困擾,而畢樊世除了爛死,已經沒有其他的路。

相較于被畢樊世毀掉的生命,以及他所引發的恐懼與苦難,亞穆認為唯有痛苦與緩慢的死亡︰死于婬亂及其帶來的身體疾病,以及鴉片之毒緩慢侵蝕其心智,的確是這豬玀罪有應得的死法。

然而,他的妻子則是另一回事。亞穆沒想到她會跟隨丈夫離開巴黎。畢竟,他們的婚姻早已有名無實。畢樊世承認他們五年不曾同床。他的踫觸會引發暴力,他說。她甚至威脅要殺他。他把這件事當成笑話,還說︰一個不來,要來的多著呢。

沒錯,亞穆心想,如果你要的只是普通女人。然而畢黎柔……呃,這個嘛,是一個大麻煩。

一邊思考這個麻煩,艾司蒙任由主人帶著他四處介紹。終于在見過也許數百人之後,亞穆特許自己再看陽台那邊一眼。他瞥見一抹鐵銹色,但看不見畢夫人,她像往常一樣,被許多男人團團圍住。

他所見過、唯一會到她身邊繞一繞的女性,只有凱洛夫人,可是根據主人諾伯瑞爵爺說,菲娜尚未抵達。畢黎柔昨天跟凱洛夫人的一位表妹先到這里。

亞穆不知道畢夫人是否已經看見他。看來還沒有。一個黑發的笨蛋擋在他們之間。亞穆希望他滾到地獄去,但他只是轉頭跟朋友說話。這時畢黎柔的視線漫無目的地掃過舞廳、掃過亞穆……再回來……她的姿態定住。

亞穆並未微笑,即使他的生命仰仗著這一笑。他十分清楚地覺察到她的一切,即使遠在半個舞廳之外;他覺察到她認出他時的驚訝,以及因此而在心里掀起的巨浪。

他以周遭旁人毫無所覺的圓滑悄然離開那個談話團體,並以同樣的技巧對付圍在她身邊的男人,直到打進圓心,靠近下巴高抬、身軀筆直的畢黎柔。

他微微鞠躬。「夫人。」

她快速而不悅地曲膝為禮用法文說︰「先生。」

她向附近的人介紹他,聲音因為壓抑的情緒而微微抖動,而當四周的崇拜者一一溜開時,她豐滿的胸脯似乎也微微抖動。然而,她不能逃走。亞穆一直與她交換著空洞的社交言語,直到最後只剩下他在她的身旁。

「希望你那些朋友不是被我趕走的,」他裝出驚訝的樣子,看看四周。「有時候我會得罪了人而不自知,也許是我的英語還不夠達意。」

「是嗎?」

他的目光回到她身上。她正以畫家的專注,穿透似地研究著他的臉。

他逐漸有些不安,而這令他生氣。他不該有這種感覺,然而她令他不安已經太久,使得他的情緒變得十分敏感。他也用同樣足以令人冒火的凝視盯著她。

她的臉頰出現一層薄薄的粉紅色。

「畢先生應該很好吧?」

「是的。」

「希望你的工作也很順利?」

「是的。」

「你目前住在倫敦?」

「是的。」

短促而嚴厲的答案說明他已經把畫畫完全趕出她的腦海。這樣就夠了,他微微一笑。「你大概希望我滾到地獄去?」

粉紅色變深了。「當然不是。」

他垂下眼光看向她戴著手套的手,她的右手大拇指一直不安地模著左手腕。

她順著他的眼光往下,雙手的小動作立刻停止。

「我認為自從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希望我滾到地獄去,」他說。「我甚至猜測你們逃到倫敦,是不是因為我。」

「我們沒有‘逃’。」她說。

「然而,我還是覺得受到些許冒犯。你們什麼都沒說,連送個信通知一下都沒有。」

「我們沒有時間跟所有的人道別,樊世很急——」她的眼神開始充滿戒心。「他一旦決定就不允許任何事耽誤他。」

「你答應替我畫像,」他輕聲說。「我非常失望。」

「我相信那失望應該過去了。」

他靠近一步,她沒有移動。他將雙手背在身後,微微低下頭來。

香味幽幽傳來,還是以前記得的味道,還有以前記得的緊張︰相互間的拉力……和抗拒。

「嗯,光為了畫像,就足夠讓我來到倫敦了,」他說。「至少這是我跟你迷人的朋友凱洛夫人說的。所以,她同情我了,不只邀請我前來她的家人所住的這風景如畫的莊園,還派她的一個兄弟陪著我,怕我迷路呢。」

他抬起頭,在她金色的眼中看見各種情緒在其中翻攪︰憤怒、焦慮、懷疑……還有一些無法解讀的東西。

「看來迷路的反而是菲娜,她早就該到了。」

「真可惜,她要趕不上跳舞了。音樂已經開始,」他看看四周。「我以為會有許多英國紳士趕來帶走他的舞伴去跳第一支舞。」他回身面對她。「一定有人邀了你吧?」

「我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如果現在就開始跳,很快就會陣亡。我只答應了四支舞。」

「五支。」他伸出手。

她注視著那只手。「稍後吧……或許。」

「稍後你會推辭,」他說。「你會說腳痛啦、太累啦。何況我也可能太累,因而行差踏錯。我記得曾經跳錯,後來就沒再跟你跳過舞。」他的聲音放低。「你不會是想要我誘哄(譯注:coax溫和圓滑但善意而有耐心的誘導)吧,我希望?」

她握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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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菲娜重復黎柔的話。「你不可能是認真的,你剛來還沒兩天,何況我才剛到。」

「你應該早一些來的。」黎柔將鐵銹色禮服放入皮箱內。

她們在黎柔暫住的房間,時間是早上八點,舞會雖然到接近清晨才結束,但是黎柔已經得到充分的休息。她睡得像死人一樣,而她一點也不驚訝。她上床時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五年的苦力,而艾司蒙就是她的工頭。整個晚上就像是一場戰役,事實上,如果他們拿起武器、公然開戰,她反而歡迎。當你面對的只是影子、隱喻和暗示,這種仗要怎麼打?他怎麼可能在一切的行為舉止都如此完美合宜時,卻讓她感覺這麼不合宜的燥熱?

菲娜在床邊坐下來。「你在躲避艾司蒙,對不對?」

「好吧,對。」

「你真是個傻瓜。」

「我應付不了他,菲娜。他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他超出任何人的能力範圍。樊世說得很對。」

「樊世是沉浸在酒缸中的爛人。」

黎柔卷起一件襯裙,塞入皮箱角落。「但是他很會看人。」

「他是嫉妒,因為艾司蒙是他所沒有的一切,或者是他本來可以有、可是被他隨手虛擲了。那無賴根本配不上你,從來就配不上。他根本不值得你付出任何忠誠,你早就該有一位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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