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樣說的。」
那雙太過稚女敕輕信的眼楮開始發亮。「皇家行宮是不是在那里?」
皇家行宮是一座極具東方異國情調的龐大建築,但在身軀龐大的英王喬治四世心目中卻只是一座海邊別墅。
「我上次看時還在。」維爾回答,開始走回大宅。
羅賓立刻跟過去,跑步趕上堂叔的大步伐。「它是不是和圖片上一樣美,維爾堂叔?是不是真的像《一干零一夜》里的宮殿?」
「我考慮明天一大早出發,」維爾說。「我們越快動身,你就可以越快做出判斷。」
如果由羅賓決定,他們會即刻啟程。如果由羅賓的姑姑和姑丈決定,出發的將只有維爾。但正如維爾在不久後告訴他們的,這件事由不得別人做主。身為羅賓的合法監護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準許就能帶羅賓去布萊頓,甚或孟買。
最後是羅賓平息了反對的聲浪。眾人被咚咚聲引出客廳時,正好看到年幼的公爵拖著旅行皮箱步下寬敞的樓梯,經過廣闊的門廳前往門口。
「看到沒有?」維爾轉向查理的妹桃茜,她是反對最久和最激烈的一個。「他等不及要逃走。你們太過悲傷,眼淚、細語、黑紗和喪服使他害怕。所有的東西都是黑的,大人都在哭泣。他想跟我在一起,因為我高大喧鬧,可以嚇跑怪物。明白嗎?」
無論明不明白,桃茜都讓步了。她一讓步,其他人也不再反對。畢竟只有幾個星期。就算是莫維爾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個星期內就使一個孩子道德敗壞,而至不可挽回。
維爾完全不想敗壞羅竇的道德,因此出發時一心打算在兩星期內把他送回來。
維爾很清楚自己無法像父親般照顧羅賓或任何小孩。他不是好榜樣。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娶妻的打算,所以身邊缺乏女性可以施展溫和的手段以平衡他粗野的作風。他的家人只有他的貼身男僕詹亞契,但亞契的溫柔母性只能媲美難以取悅的豪豬。何況,維爾自牛津畢業後一直居無定所。
簡而言之,那絕非養育孩子之道,尤其是注定要承擔公爵重任的孩子。
盡避如此,幾個星期不知怎地還是延長為一個月,然後又延長一個月。他們從布萊頓北上伯克郡,到白馬峽谷欣賞白堊山壁上的古老蝕刻,從那里前往巨石陣,再前往西部地區,沿著海岸一路探索走私者的洞穴到英國最西南端的地角。
秋天轉冷成冬天,冬天又回暖成春天。桃茜和其他的親戚在這時紛紛來信,委婉且毫不含蓄地緹醒他︰羅賓的教育不能無限期地受到忽視,他的兩個姊姊想念他,他流浪越久就越難收心。
良心告訴維爾,那些話完全正確。羅賓需要一個真正的家庭,一個安穩的家。
雖然分離領他萬分不舍,但把羅賓送回去顯然是正確的做法。隆瀾莊不再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如今桃茜帶著夫婿子女與羅賓的兩個姊姊一同居住在那里。走廊再度回響著兒童的歌聲和笑聲:黑紗、黑邊和全黑喪服已經無視習俗地換成色調較不悲痛的半喪服,這一點即便維爾也不得不稱許。
維爾顯然達成了任務。怪物應該已被嚇跑,因為幾個小時不到,羅賓就和桃茜的兒子,也就是他的表兄弟結為知己,和他們一起捉弄女生。即使道別的時刻來臨,羅賓也並未驚慌。他不但沒有大發脾氣或捶打維爾,反而保證會經常寫信,同時要求他的監護人答應在八月底回來慶祝他的十歲生日,然後就跑去幫忙表兄弟演出艾津科戰役了。
但離開隆瀾莊不到三個星期,距離羅賓的生日還久得很,維爾就飛奔而回。
第六任昂士伍公爵感染了白喉。
☆☆☆
當時的人對白喉並不十分了解。對于這種傳染病的精確報告,五年前才首次在法國發表。但為人所知且不容爭辯的是,白喉具有高度的傳染性。
查理的姊妹懇求維爾,她們的夫婿試圖阻止他,但他的身材比他們高大,而且在盛怒之中,就算千軍萬馬也阻擋不了他。
他沖上主樓梯,奔過走廊,進入病房,趕走護士,鎖上房門,然後坐在床邊,握住羅賓虛弱的小手。
「沒事了,羅賓。」他說。「我來了,我會替你戰斗。放手交給我吧,听到沒有,孩子?甩開這可惡的病魔,讓我與它纏斗。我做得到,孩子,你知道我可以。」
冰冷的小手在他溫暖的大手里動也不動。
「趕走病魔,求求你。」維爾懇求,強忍著淚水,壓抑于事無補的悲傷。「你還不該面對死亡,羅賓,你知道的。你的人生才剛開始,根本尚未嘗試人生可看和可做的。」
年幼的公爵眼皮顫動,雙眼緩緩睜開,接著目光一閃,仿佛認出了維爾。在那一瞬間,男孩的唇邊浮起一絲微笑,但隨後就閉上了雙眼。
就這樣。不論如何勸說、誘哄、懇求,不論如何緊握那只小手,維爾還是無法把疾病轉移給自己。他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等待守候,就像以前的許多次一樣。這一次,守候的時間最短暫卻也最難熬。
不到一個小時,當暮色轉濃之際,男孩的生命……如影飛去,不能存留。
第一章
一八二八年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三倫敦
「我要告他們!」麥安格咆哮。「這個國家是有誹謗法的。如果那不是誹謗,我就是大笨蛋!」
體型碩大的黑色獒犬原本一直在編輯室門前打瞌睡,這時抬起頭用略感好奇的目光從麥安格望向它的主人。確定主人沒有立即的危險後,它又把頭擱在前爪上閉起眼楮。
它的主人,二十八歲的葛莉緹,以同樣冷靜的神情注視麥安格。但話說回來,莉緹原本就不是容易激動的人。金發藍眼,差幾吋就六呎的身高,她的剛毅與北歐女戰神瓦爾基里或南美亞馬遜女戰士不相上下,她的身心也像那些神話里的戰士一樣強健敏捷。
安格把令他激憤的東西往桌上一扔,莉緹鎮靜地拿起來。那是最近一期的《貝氏評論》。像上期一樣,它在頭版用了好幾欄來攻擊莉緹最近的新聞力作。
《阿格斯》雙周刊里那篇「戈蘭德夫人」再一次對毫無防備的大眾發動惡毒的攻擊,把毒氣噴進已經飽受她污染的空氣里。那些情感遭她攻擊、至今仍然頭昏眼花的受害者,再次被猛力推入墮落的深淵。從深淵里冒出齷齪卑賤生物的惡臭(被她當成報導主題的社會害蟲絕不能稱為人類),它們自哀自憐的刺耳嚎叫(因為這些排出物不能稱為語言)《阿格斯》的魔鬼……(本人按︰這一段簡直就照搬《匹克威克外傳》,可見雀斯真是想把莉緹寫成狄更斯啊……)
莉緹念到這里停下。「他的句子完全失控了。」她告訴安格。「但文筆拙劣或缺乏創意並不能作為緹出訴訟的理由。就我記憶所及,首先以史詩《貝奧武夫》里這位吃人巨妖的名字給我起綽號的是《愛丁堡評論》。而‘戈蘭德夫人’這個名字並非任何人的專利。」
「下流的攻擊!」他嚷道。「從下一段到最後一段,他只差沒說你是雜種,甚至暗示只要調查你的過去,就能——」
「就能明白《阿格斯》的潑婦為何不負責任地同情代表疾病和墮落的古老行業。」莉緹朗誦。
「誹謗!」安格拍案大叫。獒犬再度抬頭察看,長嘆一聲後,再度趴下去打盹兒。